作为辞赋家的扬雄,“实好斯文”,“心好沉博绝丽之文”,故其创作是“文言”。作为儒士或学者的扬雄,“好古乐道”,宗经尊圣,其创作“裙诗书”,“引书助文”,故其作品是“古文”。扬雄兼具辞赋家与儒士二身份于一体,是“文儒”,故其创作亦兼备“文言”与“古文”于一体。一方面表现在对文辞之装饰性的有意追求,即有意为文;另一方面体现在他“斟酌经辞”、“裙撅诗书”之创作中,即引书助文气“因书立功”。扬雄有意为文的几种形式扬雄有意为文之态度,前已详述,兹就其有意为文之具体表现,举例说明,以显现其对文饰之言的追求。扬雄之文,或称其“志隐而味深”,或论其“简奥”,或评其“艰险”,或称其“割裂”,或议其“求整用古”,或评其“僻涩深奇”等等。简言之,就是简雅深涩,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扬雄有意为文,刻意求简求涩。这种文风追求,主体体现在他的《法言》一书中所举十六例,其中(1)至(8)条属同类,先以一或二字提问,再以一或二字作答,后以简省之语作释,可谓简要之至。(9)至(13)条属同类,一问一答,皆三言或两语,要言不繁。(14)至(16)条属同类,问之极简,答之亦不繁。另如“请人”之类,简略之至以至词不达意。上举诸例,多以“问”开头,以“曰”作答,读者循此“问”与“旧”尚能大体清楚文意。至如(10)(11)(12)C13)诸条之行文中,或省“问”,或略“曰”,则属过简,可谓故设障碍以增加理解之难度。另外,虚词之省略是其中最普遍的现象,如(10)(12)(13)条,几乎全是实词的排列,(1)(2)(3)(4)(5)(7)诸条之前半部分,亦是实词的排列。很显然,这种句式安排,于扬雄来说,是为了追求一种“深”与“涩”的表达效果而刻意为之。“短局”是谓“简”,因过“简”而“滞涩”。孙承恩《扬子云像赞》说:“扬子好学,研精覃思。《法言》滞涩,《太玄》深切。”过“简”不仅使文脉“滞涩”而且亦使文意“深奇”,故而使人难知,至如苏轼批评他“好为艰险之说”,郑缓指责他“故为艰险不可属读”,王世贞以为“其文割裂甚哉”,皆因其刻意求简所造成。
但是,尚需说明的是,扬雄之简,并非苟简。有的简略到省去任何虚词,完全是几个实词的排列,如上举诸例。有的繁富重复,并大量使用语气词,又有明显的口语化特征。此类例子较多,不再例举。这亦是有意为之,目的仍是为了营造一种特殊的语言效果。其二,扬雄有意为文,可直言而却曲说,刻意追求回环曲折之效果。比如,扬雄《法言》故为问答以谋篇成文,颇遭后世学者质疑,如胡寅《致堂读史管见》卷三说:“子云贤者也,而有可议者。《论语》乃孔门弟子记诸善言,诚有是人相与问答也。《法言》则假借问答以则《论语》,且有不必问,不必答,不必言者。”《论语》之问答,是为实录,即如实记录孔门师徒间的问与答,而扬雄非聚徒讲学者,其《法言》之问答纯属虚构,即“假借问答”以阐发思想。在扬雄所处的两汉之际,著书立说以阐释自己的思想,通常的方法当是如《荀子》、《韩非子》,或者《吕氏春秋》、《淮南子》的言说方式,因为当时独立意义上的论说文体已经完全成熟。而扬雄放弃这种成熟的立论方式,而采用古老的问答体,且以虚构问答之方式立说,亦确是有意为之。
且确有如胡寅所谓“不必问,不必答,不必言”者,甚至有答非所问者,如:第(1)例并未回答孔子为何不能像范、蔡那样“居世”;第(2)例亦未回答“多知”者通常有“杂”的问题:第(3)例只说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而未回答赵世何以多神的问题;第(4)的回答亦不清楚。故苏询《太玄论》批评说:“疑而问,问而辨,问辨之道也。扬雄之《法言》,辨乎不足问也,问乎不足疑也。求闻于后世而不待其有得,君子无取焉耳。”虽说是批评,但亦切中肯萦。其本可直说却故为曲折之例,就更为常见,如:扬雄此种故为典折的言说,颇遭后世学者的批评,如叶适批评说:“夫初使难知,己而易识,先设疑论,后乃诚言,始为限碍,终也通达,此文人辩士玩弄笔舌之病也。”苏轼亦指责说:扬雄好为艰险之辞以文浅显之说,就是要“使难知”。“不正说”而故为曲折,亦是为了增加“知”的难度。此种言说方式,虽被斥为“玩弄笔舌”或者“雕虫篆刻”,但正是扬雄有意为文的必然追求。
扬雄此种故为曲折的有意为文之追求,还表现在他创造的连珠一体上。是知此体为扬雄所创造。何谓“连珠”?李善注《文选·演连珠》引傅玄《叙连珠》说:“其文体辞丽而言约,故谓之‘连珠’。”据此可知,“不指说事情”而故为曲折,是扬雄文学创作的一贯追求,亦是有意为之。第三,扬雄有意为文、故为曲折之又一表现,就是在他的言说中多用比兴手法,如《法言·问神》云:李轨注云:“有上无下,犹有君而无臣。”汪荣宝《义疏》曰:“此明上下纲纪之为自然,去之则不可以为治也。”又云:李轨注云:“言凡鸟、兽之不可得及凤、麟,亦犹凡人之不可强通圣人之道。”
一般而言,比兴手法之运用,能使作品有曲折之致,含蓄之美,取得言己尽而意无穷之艺术效果。刘姗《文心雕龙,体性》说扬雄之文“志隐而味深”,司马光说《法言》“简而奥”。扬雄之文“深”而“奥”,与他行文求简有关,更与他大量使用比兴手法有关。扬雄有意为文的意义和影响在创作中,扬雄或者刻意求简求涩,或者故意回环曲折,或者大量使用比兴,或者有意仿古引诗,其动机皆是有意为文。有意为文非仅表现在对简涩、典雅和华赡文辞之追求上,还体现在对“志隐而味深”之艺术效果的向往上。扬雄创作的这种刻意追求,用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的话说,就是追求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就是为了在读者与作品之间有意制造一段“距离”,以增加感知的“难度”和欣赏的“长度”,其核心观点就是强调艺术感受和日常生活的距离,其最大的贡献和最重要的影响,就是对文学语言的研究。
之后的新批评、结构主义均受其直接影响,甚至西方美学史上影响深远的“距离”说,亦与它有密切关联。N·W维塞说:“形式主义者们作出了具有独创性的决定性贡献的一个领域,是对诗歌语言的研究。……从一开始,形式主义者就在诗歌语言与实用语言之间划了一个界线。”他们认为,实用语言中积淀了日常无意识因素,它的声音结构和语言结构都很难对我们产生新的感觉。文学语言必须对这种实用语言加以提炼,使之成为一种“陌生”的语言,从而使读者在这种“陌生”的语言中体会到“陌生”的美感。“陌生化”理论的引入,有助于我们对中国古代文学语言特点和扬雄创作特征的理解。如前所述,古代中国人的言说和书写方式,经历了由语言而文言而古文的发展过程,扬雄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促进作用。扬雄有意识地在日常语言和文学语言之间作区分,不仅追求“文言”,而且刻意写作“古文”,其目的就是求“深”求“雅”,追求“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使对象变得陌生”,从而“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
结语按照傅斯年的观点,“文言”和“古文”皆是脱离“语言”的分途发展。“文言”即“文饰之言”,“古文”则是“引书助文”、“因书立功”。实际上,“古文”亦是“文言”,“古文”是在“文言”之基础上“引书助文”、“因书立功”。作为“古文”之代表的扬雄,其创作亦有“文言”的特征。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