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昌源先生近照)
周昌源的“自选动作”
——品“书”散记
1、“自选动作”
2022年年底满90岁的周昌源先生仍热衷于他的“自选动作”,这个“自选动作”不是别的,乃是书艺。
我们知道,体育运动中的“规定动作”比的是套路的熟悉与动作的规范,而“自选动作”则完全不同,比的是“高新尖”,是基于个人能力和魅力的充分展现和创造。观众仿佛更喜欢这种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自选动作”挑战,他们希望看到成功,也叹惜创造中的失败。
书法艺术有什么“自选动作”,恐怕不少人会这么问。我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一个写“书”人(“书”指书法)。一样,我也会问。
(乱)
2、单个的字
信手翻书,好多处单个的字奔突而来。
他的“乱”字,字已破形,浓墨狂草不拘,淡墨穿插缠绕,“乱”得惊心动魄。实际上,背后含有玄机,淡墨书写的是“剪不断”,而“理还乱”省略,不必再写。这个“乱”字,似有“披头散发”之美。
他的“醉”字,艺术语言表达与“乱”相似,不同的是,线条主要采取圆弧型,在浓重的醉意中显出了“醉八仙”似的飘然之态。背景轻飘飘的淡墨写的是“翁之意”。清代杨宾在《大瓢偶笔》中记载:“松江海防同知彭可谦书,绝似符篆,大醉乃书,及醒自亦不识。”书家写“醉”,亦自“醉”乎?
显然,从主体表达而言,“乱”和“醉”还是单个的字,但从整幅来看,又不是了。浓墨淡墨形成了差异比较,感觉浓墨覆盖了淡墨却又不然;浓墨所写的单个的字与淡墨所写的“半截断文”(“半截断文”比较难辨,只留下墨迹信息),其实均已失去我们所熟悉的字的形意指向,变成浓重的主观情绪;仿佛陌生中又有几分相识。
(缠绕)
他的“郁”字,整体结构上头重脚轻,下部犹如“下肢”独木难支;字形上简繁、正反难辨;用墨用色,主体墨浓,白底上的黑色斑驳凌乱,画面上细小的银灰色点弥漫。这样表达,既突出了“郁”之日月晨昏错乱的深重感、失重感和无力感,又表现出“郁”的不可捉摸之态。
从书法实践上说,大多数书家似乎并不太喜欢写单个的字,是否正如那句玩笑话,太熟了,反而不好下手?我看见那些写着“勤”“博”“飞”“腾”诸如此类的书法,只当催人奋进的吉语罢了。
在日本当代书法中,我们也看到类似的少字书写,影响不小。这也被称为少字派。中国也有,大体上通过错笔、少笔、反笔及错位等方法,造成仿佛相熟却又不认的效果,其实质是解构。装疯卖傻的也有。不过,由于创作道路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文化密码不同,周昌源先生也有他自己的道道。首先,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解构,不是为了解构汉字。其次,他的作品意在笔先,精心构思,然后下笔,不过追求书写过程的随意性和偶然性罢了。由于他的大胆、狂放和想象力,意在笔先并不是通常所理解的主题先行而直露表达,实则是“意隐笔底”,如鱼龙深潜。意与书仿佛左右手互搏,挥毫洒墨大有字魂附体的感觉。
3、绘画因子
周昌源先生的书法有绘画的感觉,确实,有画的因子。
用大白话说,周昌源先生以前是“画画的”而不是“写字的”——但作为中国人又岂有不写字之理。
1954年,他获批而考上了西南美术专科学校(四川美院前身之一),攻读油画专业。他的毕业作品《春耕不觉晓》被苏联油画家马克西莫夫教授赞赏,并希望他留学苏联,但因中苏关系恶化而作罢。后分配至北京的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工作。不久他开始了工作上的“自选动作”,申请调到了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任教。1958年,他又主动申请到南桐矿区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化工作,一方面从事油画、版画、漫画和宣传画创作,一方面在那里进行美术拓荒,带出了不少现活跃于美术界和批评界的弟子。1993年,周昌源先生退休后,才开始抽出更多时间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书法练习和探索。从周昌源先生的人生轨迹来说,恐怕人多难以理解,仿佛他本是驾着五彩云,却无端降落在穷山僻壤,自讨苦吃。然而从另一角度论,却可见其敢于独驾命运之舟而不随波逐流之傲然志气。清代翁振翼在《论书近言》中言及才气、骨气、火气,他曰:“无骨气人不可学书,终必弱俗。”个人认为,周昌源先生有才气,亦有骨气。
(痕)
他认为,书与画都是视觉艺术,是可以打通的、互融的。他的书法,包含了他对书画同源、书画合一的独特理解。可以说,他的书法,有“画字”的特点。他的学生、著名油画家廖磊写书法时老爱说一句话:我不是写字的,我是画字的。感觉上,他师徒俩在这一点上颇有“灵犀”。
他的“痕”字,借鉴和运用国画中的没骨方法,感觉上,如虫蚀如水咬。
他的“癌”字,背景图像和颜色来源于医疗成像的底片,然后在纸上扫描打印出来,再用棉签进行书写描绘,因此形成了特殊的肌理效果;主体的“癌”字则在象形中透出几分恐怖。
他的“荆棘”“坎坷”“颠倒”“民谣一首”“蜀道”“巴山夜雨”等作品,方法多样,画感十足。通观起来,这一类书法可以概括几个特点:其一,中国字为其母体,为其根据。他特别注意在象形、指事、会意等方法中自觉汲取营养,加以创造。其二,书法的线条仍然重要,仍然是艺术造型和表达的基本手段。他的《蜀道难》等作品均有潇洒自如的线条表达。又如作品“线”,则是其表达的极端。这个“线”字,写在四尺整宣纸上,特选用眉须笔书写,以慢书方式完成——约莫用了二十来分钟。纤细的“线”在大片留白的空间中尤显突出。其三,无论用墨用色、摹状塑形、用材使料以及工具运用等,均体现了书写性与绘画性相融相生的可能性。艺术上,他绝不自建藩篱而是努力打破藩篱。其中,我注意到他对综合材料如报纸等也进行合理利用,以追求艺术的整体效果。还有,他写老友柯愈勋的诗,在黑色的纸上书写,强烈暗示了矿工诗人与煤炭的紧密关系。其四,他的不少作品有当代感,包括视觉的时尚性,甚至还有观念性。我看不少人的书法,数量上可谓不少,实则大量重复,而周昌源先生的书法实践,则有丰富性及复杂性。
(取“知白守黑”意)
4、文化背景
从周昌源先生的书法中,可以看出他对历史、地理、文化背景等诸多方面的参习和体悟。这在《蜀道难》(有多幅,表达方式不同)《春望》《雾重庆》《论语·摘句》中可以明显感到。
“情凭虚而测有,思沿想而图空。”(南朝齐王僧虔《书赋》)周昌源先生对川剧剧目中某些角色的揣摩和唱词内涵的认识,通过具有想象力的书写表达出来,很有意味。《做文章》中徐子元的唱词使用稚拙笔法,突出了主角的憨拙。《凤仪亭》中貂蝉的唱词采用对联方式,在潇洒的笔墨中透出历史的血腥和残酷。《焚香记》赵熙所撰唱词书写时则有“文辞清丽、情韵飞动”之感。《江油关》马邈的唱词,则选择了不经意的散淡草书写法,整幅苦涩顿挫,越写越乱,以表现马邈这个角色不忠不义、苟且偷生、破罐破摔的心理。显然,这些都是没有“本本”可参考的独立创作,而是具有“柳法本颜而自出新意”的自觉创新意识。
5、惟重“抒发”
2022年年初,我拿到了新出炉的《抒发·书法——周昌源书法艺术实验作品集》(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匆匆翻过,很是喜欢——从内容到装帧设计。这本集子的封面选择朱砂红色作为底色,居中部分用草书分别题写着“抒发”“书法”两组四字。不过“抒发”两字用银灰色,压在上,“书法”用深棕色,居于下。这是否可作为欣赏和理解周昌源先生书法作品的一条线索呢?
“抒发”者,抒发个性,抒发性灵也。
“书法”者,袭古创新,自由书写也。
涂鸦如上,也算我的“抒发”吧。
编辑:罗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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