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晴明
东晋门阀,是一个很多人听说过但不知其详情的概念。我们打算详述门阀中最典型的琅琊王氏的家史,来呈现门阀政治的运作形式,希望大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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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势互补的王敦与王导
公元307年,西晋永嘉元年,徐州下邳。
王导、王敦等兄弟关上家门,秘密召开了一个家族会议,主题是讨论在眼下乱世中,他们琅琊王氏应该何去何从。
唐人刘禹锡有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中的“王”指的就是琅琊王氏。它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甚至被称为“华夏首望”。
这一年王导30岁,王敦40岁。对男人来说,都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
根据历史记载,王导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嗅觉敏锐,身段灵活。
《世说新语》曾有这样一条记载:
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欢。
说的是王导后来官拜扬州刺史时,宾客数百,济济一堂,王导都能一一接待,人人有悦色。唯有一个来自临海郡(今天浙江临海市)的任姓客人和几位西域僧人没能融入环境。
王导就走到任姓客人前,说道:“您来到我这里,那临海就没有人才了啊。”
客人大悦。
王导再走到西域僧人面前,弹着手指说:“兰阇,兰阇!”
“兰阇”(lan lan,二声),梵语中的褒赞之辞,弹手指大概也是当时对待西域僧人的礼节。
僧人大笑,四坐皆欢。
关于王导,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翻遍史籍,很少有他发怒的记载。大多时候,他都是一种笑而不语的状态。
他的族兄王敦则截然不同,经常发怒,甚至动辄杀人。《世说新语》曾记载过这样一条细节:
王敦、王导年轻时候去西晋首富石崇家里做客。石崇有个劝酒的毛病,但凡客人不喝,他就杀掉劝酒的侍女。
王导素来不擅长饮酒,但为了避免侍女被杀,每次都一饮而尽,直至酩酊大醉。但等到王敦时候,他却不喝。
石崇果然杀掉一个侍女,王敦还是不喝。石崇再杀一人,王敦仍然面不改色。如此杀掉了三个侍女。
史籍最后也没说明杀掉3个侍女后,王敦到底喝了没有。但大概率是依然没喝。所以回家之后,王导忍不住批评他说,你今天确实有些过分了。
王敦却说,他杀自家人,与我们何干。
原话是“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这至少说明两件事:
一、王敦是个残酷的人;
二、王敦是个自我意志非常强大的人。他其实会喝酒,但就是不接受别人的道德胁迫。即使对方身份、权势都比他高出许多。
无论是身段灵活的王导,还是意志强悍的王敦,都是适宜乱世生存的人。而现在,他们整个家族都正面临灭顶之灾。因为他们支持的西晋王朝因为刚刚结束的八王之乱,正走向崩溃的边缘。
王导是东晋建立的关键人物
他们正在开会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突然出现了。
东晋人裴启所写的《语林》记载道:
大将军、丞相诸人在此时闭户共为谋身之计。王旷世弘来,在户外,诸人不容之。
旷乃剔壁窥之曰:“天下大乱,诸君欲何所图谋?将欲告官!”
遽而纳之。
这里的大将军指的是王敦,丞相指的是王导。
突然出现的人叫王旷,字世弘。他可能不太为人所知,但他有个很出名的儿子——书圣王羲之。王旷也是琅琊王氏人。
上述引文翻译过来就是:
王敦、王导等兄弟在家中密谋出路。
王旷突然出现,众人怕事情泄漏,将其拒之门外。
王旷就扒在墙上,往里窥视,大喊道:“如今天下大乱,你们是不是搞什么阴谋?我这就去官府告发你们!”
他说着就装作要往外走。
王导等人害怕,让他进屋。
王导等人不知道的是,让王旷进屋这一个决定,不仅将改变来琅琊王氏的未来,还将影响整个天下的走向。
因为王旷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计划的意义,我们有必要先简单交代一下八王之乱,以及它给西晋王朝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八王之乱与中原残破
关于八王之乱的历史记载很多,简而言之,它是中国历史上最血腥、残酷的皇族内战。
公元265年,司马懿之孙司马炎取代曹魏,建立西晋。这个由司马懿奠基的帝国结束了三国乱世,是东汉末到隋初400多年乱世中,唯一的大一统政权。
但它的国运并不长久。
35年后,司马炎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司马衷,那位因为问老百姓“何不食肉糜”而名留青史的弱智皇帝。
为了帮助儿子巩固政权,司马炎大量分封同姓叔伯兄弟子侄为藩王,试图以地方拱卫中央。
这很快就被证明是他的一厢情愿。新皇帝司马衷登基后,第一个来夺权的是他的妻子贾南风。这个在历史上经常被跟吕雉、武则天相提并论的女人,据说拥有令人吃惊的丑貌,炽烈的权欲。她先后杀掉了皇帝的太子、辅政大臣。
司马衷的兄弟叔伯们以此为借口,从地方起兵,攻向中央。据统计,前后至少有60个藩王参与了这场角逐。其中7个藩王曾短暂夺取最高权力,但又很快被后来者杀死,执政时间大都不超过一年。
其中长沙王司马乂被“炙而杀之”,也就是被当做烧烤活活烤死。他的惨叫声在整个敌营传开,敌军都为之垂泪。
《三国全面战争》之八王之乱
内战之惨烈,就连亲身参与其中的人都曾感叹:
载籍以来,骨肉之祸未有如今者也,臣窃悲之!
自从有人类历史记载以来,皇家骨肉之间的残杀,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惨烈,真让人感到悲哀啊。
直到306年,最后一个藩王司马越打败自己的兄弟、子侄,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司马越是司马懿四弟的孙子,皇帝司马衷的族叔。在众多司马氏藩王中,他可能是在性格上最接近司马懿的人,生性狡诈,长于隐忍。他在诸王混战的末期突然崛起,打败其他的兄弟、子侄。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被内战掏空的西晋。
在这场长达16年,动辄伤亡10万多人的混战中,中央和地方藩王都被严重削弱。地方叛乱趁势而起。如今的陕西、河北、河南、山东、湖北、四川、江苏等地都烽火四起。
就连远在西南边疆的宁州,也就是今天的云南都发生了少数民族动乱。《资治通鉴》记载了这么一个令人唏嘘的细节:
宁州刺史李毅病笃,不能抵御叛乱,给朝廷上书说:我平叛无能,只能坐以待毙。如果朝廷的援兵不能赶来,至少派一个官员过来把我斩首。如果我已经死了,尸首还在,请求斩尸。
但朝廷忙于内战,没有回复。
但真正带来灭顶之灾的,是少数民族的迅速崛起与南侵。其中匈奴的威胁尤其严重。
这个崛起于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在西汉前期曾对中原造成巨大威胁,甚至一度将皇帝刘邦围困在今天山西大同的白登山上。经过两汉的武力攻打、和亲拉拢,匈奴逐渐衰弱。
西晋前期,匈奴残余势力至少在名义上归顺了中原王朝,他们的首领接受朝廷的官职任命,居住在今天的山西一带。
但八王之乱给了他们进入中原的机会。
内战末期,司马越的政敌,也是他的侄子成都王司马颖为了对抗司马越的鲜卑族骑兵,向匈奴求援。
匈奴、鲜卑等游牧民族,向来以骑兵见长。此时发展成熟的高桥马鞍,更让骑兵如虎添翼。
在高桥马鞍出现之前,骑兵不能很好地固定在马背之上。远程骑射时,剧烈的抖动会影响射箭的准确度;近距离厮杀时,骑兵也需要腾出一只手控制缰绳,只能用一只手拿刀劈砍。
这种情况下的骑兵面对步兵,大多只能凭借良好的机动性,攻击敌人的尾部和侧翼,而不敢进行正面冲击。
两汉时期,中原与匈奴战事频繁,马具得到大幅改进。马鞍前后被不断加高,让骑兵更稳定地坐在马背上。
双手被解放出来的骑兵,既提高了远程骑射的精确度,近距离冲击时,也能使用更长、更重的长矛等武器,对步兵展开正面冲撞,造成更大杀伤。
再司马颖战败后,原本作为协助力量的匈奴势力并没有退回山西。他们看到“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正是入侵中原的大好时机。
他们从山西、河北两个方向一路南下,逼近河南洛阳,也就是西晋首都所在地。
匈奴人杀进中原
从政治角度来看,洛阳位居天下中央,符合皇权“天子居中央,以治四方”的正统观念。自周朝以洛阳为东都起,这个地方就逐渐积累起它超越其他城市的政治影响力。
但从地理角度来说,这里并不是建都的理想场所。
它虽然北有黄河天险,南有崤山、熊耳山、嵩山等群山环绕,但封闭程度不及关中,山川河谷之间尽是出口,很容易遭到外敌入侵。
建都洛阳的东汉为了抵御黄巾之乱,曾在洛阳周边建立八个关卡。这恰恰说明洛阳地形破碎,关卡分散,难以聚集优势兵力抵御外侵。
更重要的是,帝国建都大多依托一个广阔平原,以获取充足的粮食、人力供应。
比如北京所依托的河北平原,广达15万平方公里;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面积3.9万平方公里。而洛阳所在的洛阳盆地只有1000平方公里,不到关中的十分之一。
地狭物薄,洛阳的人口、耕地就相对有限,难以获得足够的兵力、粮草供应,一旦陷入包围,难以进行持久战。
更重要的是,囿于狭窄的地理空间,洛阳没有足够的战略纵深,不能建立多层防线,一旦敌人突破最外层关卡,洛阳就首当其冲。
古人常说“无事则都洛师,宅中土,以号令天下;有事别居关中,阻四塞以自守”,洛阳只适合大一统的和平帝国,战乱时代,则是四战之地。
越是乱世兵争时代,地理条件对一个国家安危的影响越是关键。
匈奴看准了洛阳的这个弱点,从黄河以北的山西兵分两路发起进攻:
一路南下越过黄河,进攻洛阳的西面、北面;一路向东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北,再南下扫荡洛阳东北方向。经过不到两年经营,匈奴就对洛阳形成包围之势,并阻断了外部势力的兵力、粮草支援。
匈奴灭西晋之战
匈奴、鲜卑、羯、氐、羌等5个少数民族的铁骑从来没有像此时一样如此深入中原,这个南侵过程,以及稍后对中原更为残酷的蹂躏,被称为“五胡乱华”。
公元306年,当司马越以惨烈的代价结束八王混战的时候,西晋王朝内有地方叛乱,外有异族入侵,风雨飘摇,千疮百孔。帝国的20个州中,至少有11个州都卷入战乱。
此时距离西晋吞灭东吴,统一全国还不到30年,汉末三国以来的乱世烽火将再度燃烧。
根据历史经验,每到乱世,总有一股势力应运而生,重整乾坤。可能是藩王、外戚、权臣、地方军阀等上层力量力挽狂澜,也可能是来自底层的农民起义推翻旧王朝,重起炉灶。
但在西晋末年,承担这个使命的是一股全新的力量——世家大族。
自东汉以来,“世家大族”这种全新的权力组织逐渐孕育成型。它以宗族为核心,家族中世代有人做官,甚至都官居三公九卿。比如袁绍所在的汝南袁氏号称“四世三公”,家族的四代人中,都有人官至三公。
其他如东汉司徒王允为代表的太原王氏(大司马按:太原祁县王氏因王允、王凌两次被杀,早早没落,魏晋时比较发达的是太原晋阳王氏王昶的后裔),曹魏杨修出身的弘农杨氏,荀彧背后的颍川荀氏等等。都是名动天下的世家大族。
从汉末到魏晋,这些家族都是帝国的组织核心,上到中央的三公九卿,下到地方州郡的刺史太守,多为大族把持。就连以用人不拘一格著称的曹操,在政治上也主要仰仗荀彧代表的颍川荀氏、崔琰代表的清河崔氏。东吴政权,更是依靠江东顾、陆、朱、张四大家族的支撑。
在东汉末到隋唐初的这400多年乱世中,传统意义上的皇帝或许仍然站在舞台中央,但真正左右天下形势的,是隐藏在背后的世家大族。
王导出身的琅琊王氏正是这样一个家族。
这个家族崛起于琅琊郡,也就是今天山东省东南部的临沂市。三国诸葛亮的家族也发源于此,史称“琅琊诸葛”,但若论到对中国历史的影响,琅琊王氏还要远远超过琅琊诸葛。
家族的奠基人是王导的叔祖王祥,就是那个因为“卧冰求鲤”而被画入二十四孝图的著名孝子。
但历史上真实的王祥却并非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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