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楼梦》,流传着很多谣言,其中最著名的有两个,一是金玉阴谋排挤木石;二是贾母王夫人婆媳斗法。这两大谣言通常是结合在一起流传的,生生把一部集传统文化之大成的经典名著,曲解成集情斗与宅斗于一体的市井通俗演义。
就拿贾母和王夫人的婆媳关系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孝”文化的典范。作者在书中刻意将“孝”作为社会背景,比如元春被选入宫中作女史是因为“贤孝才德”,比如元春省亲是因为“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拋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于是“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还比如贾敬“宾天”之时,贾珍等人正在为宫中老太妃守灵,“天子极是仁孝过天”,当即下旨,“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作者将贾政王夫人塑造成最具孝心的夫妇,为了让贾母安享晚年,尽量满足贾母的心愿,并不惜为此牺牲独子宝玉的前程,任由贾母将宝玉养在后院,在女儿堆里做“混世魔王”。
第七十四,王夫人因一只绣春囊决定“抄检大观园”,没想到抄检还没开始,王善保家的就把晴雯作为“大不成个体统”的典型推到了王夫人面前。当王夫人召见晴雯时,晴雯为了自保,刻意说出了“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她认定王夫人出于孝道,不会动老太太的人。
果然,王夫人当即说“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
但是,到了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并没有向贾母请示,就私自作主把晴雯赶出了大观园,导致了晴雯“夭风流”。事后,王夫人向贾母汇报时,将整个事件轻描淡写,而且没有直言相告。于是,那些谣言的传播者便以此为例证,证明王夫人有意打击贾母的羽翼,并企图欺骗贾母。
其实,只要我们深入文本,将这个事件放在大格局中去衡量,就会发现,王夫人赶走晴雯、向贾母隐瞒真相,恰恰是对贾母的孝。
王夫人言行不一,是因为事件的性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王夫人当着王熙凤、晴雯以及众婆子的面说“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事后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直接把晴雯撵了出去。这确实是言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
那么,王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实在是因为形势所逼,她不得不这么做。
我们先来看她说出“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时的情景。
当王夫人见到衣衫不整的晴雯时,先对她的衣着进行了一番批评,“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批评完接着问了一句:“宝玉今日可好些?”
聪明的晴雯知道王夫人要治她,为了自保,她撒了个谎:
“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这个很不高明的谎言,王夫人却“信以为实了”。注意这个重点,正因为王夫人相信了晴雯的话,以为她平时和宝玉不怎么见面,所以她才说出了“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的话。同时交代王善保家的,“你们进去,好生防她几日,不许她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她。”
因为相信了晴雯的话,王夫人便以为晴雯的表现对宝玉影响不大,只要晴雯不接近宝玉,这事就可以慢慢处理,并不急在一时。所以她强调“不许她在宝玉房里睡觉”,也就是要防止晴雯接近宝玉。
然而,事情的性质很快就发生了变化。书中说,“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在王夫人耳中”。当告状的人越来越多,晴雯的谎言便不戳自破。王夫人这才发现,这晴雯不但不是她自己所说的“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反而和宝玉关系极为密切。
这就太可怕了!
在王夫人看来,晴雯“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当然是给宝玉看。与其天天叫人看着防着,不如尽快赶出去,永绝后患。
再加上晴雯已经引发了众怒,这么多人来告她的状,严重影响关系的和谐。
作为当家主母,维护家族上下的和谐,是重中之重。当初王夫人撵走金钏,也是因为金钏撺掇宝玉“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破坏宝玉和贾环的兄弟关系。当宝玉被贾环恶意烫伤,王夫人瞒着贾母,也是怕因贾母责骂贾环而让他们的兄弟关系变得更差。
这就是王夫人前后言行不一致的主要原因:事件的性质变化实在太大了,何况这丫头居然还敢当面撒谎,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所以,王夫人必须当机立断,尽快把晴雯撵走。
王夫人没有及时向贾母请示,没有告诉贾母真相,是不希望贾母担忧。
王夫人在听到晴雯说自己“原是跟老太太的人”,第一反应就是先“回了老太太,再撵你”。这是常理常情下的做法。
然而,“回了老太太”,却不是想回就能回的。贾母已经过了八十大寿,在那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已经是寿年相当高的人了。于是,在“孝比天大”的社会背景下,贾府上下都以取悦贾母为己任,尽量保障贾母不为任何事烦恼操劳。
所以,当迎春被孙绍祖欺辱回家哭诉,王夫人特别交代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为的就是不希望贾母为此忧心。
同样,当贾府入不敷出到不得不“可着头做帽子”时,王夫人马上用天灾遮掩,“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为的就是不希望贾母为府内的财务危机操心。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夫人对贾母尽量报喜不报忧。如果晴雯仅仅只是个人问题,不适合继续呆在府里,说给贾母听没问题,但也要选择时机。何况晴雯的问题已经牵扯到宝玉以及府里的和谐了,那就更要找时机并斟酌着如何汇报了,否则就会吓到老太太。
前车之鉴就是晴雯谎称有贼宝玉被吓病那回,事情直接汇报到了贾母那里,大家都以为是小事,只有贾母如临大敌,认为“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所以亲自主持了查赌,结果牵连很广,“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
为这样一件事,可以想象贾母操了多少心伤了多少神,严重影响了她颐养天年。
正是因为有这个前车之鉴,当大观园出现绣春囊,王夫人便不敢声张,尤其要瞒着贾母,悄悄地“抄检大观园”。
谁知,“抄检大观园”没抄出啥大问题,却挖出了毒瘤般的晴雯。这件事的性质,并不亚于贾母查赌。如果让贾母知道,贾母一怒之下要求彻查,不知道还会牵连多少人。
所以,无论是“抄检大观园”,还是清查怡红院,都不宜让贾母知道,否则,查赌事件刚刚过去,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贾母更会伤神了。
不过,晴雯毕竟是老太太安排到宝玉身边的,不汇报不合适,只是需要找恰当的时机,想好说辞。但是,处置晴雯又刻不容缓,所以,王夫人不得不先撵晴雯再找机会向贾母汇报。
第七十八回,提到王夫人“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注意这个细节,是“见贾母喜欢”,才“趁便回”,这就是时机,趁着贾母心情好才说。
再看王夫人的说辞:
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
晴雯生病是真的,淘气和懒也是真的,王夫人刻意避重就轻,没有说她日常打扮“大不成个体统”,也没有说她引起了众怒,就是怕吓着老太太。这样一来,大事就化小了,自然也就不会影响到贾母的心情。
所以,书中说,当“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一个“更加喜悦”,对应了前面的“贾母喜欢”,说明整个婆媳交流的过程,贾母一直心情不错,并没有因晴雯被撵而受影响。这也说明她确实赞同王夫人的做法,对王夫人的处置相当满意,根本不是谣言所传的内心不满。
《论语》中记载子夏向孔子问什么是孝,孔子回答:“色难。”意思是要用和颜悦色去保障父母长辈的好心情,这是极难做到的,但王夫人做到了,而且一直是这么做的。所以,这对婆媳的相处,一直都是其乐融融。这也是贾母特别看重王夫人的原因:贾母虽然儿孙满堂,但把孝道做得这么完美的,只有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