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红楼梦》问世以来,秦可卿的身份就成为众多读者争论辩驳的重点。
争论的核心点在于:秦可卿不过是小小的营缮郎之女,而且还是从养生堂抱回来的,却得以嫁进宁国府,成为人人称颂的蓉大奶奶,这实在不符合实际。
对此刘心武以索隐为线,创建了秦学,并提出猜测,认为秦可卿的影射乃是废太子的女儿。
刘心武得出这个结论,主要是基于秦可卿身上存在的几种异样情况,比如她为何能得到贾母等长辈的喜爱?为什么秦可卿敢和贾珍偷情?为什么秦可卿卧室内的装饰,处处都透着皇家气息?为什么秦可卿丧礼举办得异常隆重?
这些疑点初读似乎有理,实则经不起推敲,核心论据呈现出虚浮的状态,而且刘心武的“公主说”,最大的硬伤就在于:它以违背《红楼梦》原著文本为基础,且研究思路主观猜测居多,客观分析不足。
比如关于秦可卿的身世,原著有明确的解释: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第八回
实事求是地分析,曹雪芹这段描述确实有些和稀泥的嫌疑,仅仅用瓜葛二字,形容贾秦两家的关系,但两家到底有什么瓜葛,能让秦可卿直接嫁进宁国府当正妻?曹雪芹却是只字未提,难怪引起读者的猜疑。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原著情节上虽然有疏漏,但在广大读者心中的权威性,还是远远高于其他索隐猜测的,因为人家是原著。
刘心武认为秦可卿是废太子的女儿,首先就违背了原著的设置,颇有把曹雪芹挪走,大家先听我说的嫌疑。
在这个基础上,刘心武提出的秦可卿身上的疑问,其实原著中基本都有回答,只是每个回答都不够严谨,以至于被刘心武挑出了毛病。
比如秦可卿为什么能得到贾家长辈们的喜欢?
原著第五回,贾母曾言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再有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后,阖家悲恸,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就连家中仆从老小,也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
这些解释已经足以回答上述问题,一言以蔽之:秦可卿非常优秀,所以获得了宁荣两府所有长辈的喜欢,甚至连宁国府的下人们都对她颇为推崇。
但这个答案有些空洞,尤其原著中没有正面描写秦可卿如何获得众人的青睐,几乎全都是侧面描写,通过他人之口,评价秦可卿如何如何优秀,也难怪刘心武心生怀疑。
再说秦可卿室内的装饰,刘心武将其理解成皇家暗示,我们先来看第五回秦可卿卧室的描写: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第五回
曹雪芹对秦可卿卧室内的描写相当细致,意象中提到了很多历史上的女子,如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同昌公主等,都跟皇家相关,似乎和刘心武的公主说不谋而合。
但细论之下,“公主说”的解释太过简单粗暴,因为秦可卿卧室内的装饰,并不全都是皇家元素。
比如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以及秦太虚的对联,这显然和所谓的公主说没有强相关的联系。换言之:所谓的公主说,只是选择性挑选符合公主说的因素,并将这些因素放大,得出一个从某种角度来看异常合理,但综合来看就格格不入的结论。
如果真的立足严谨的角度,我们必须把秦可卿卧室内的所有因素都考虑在内,从中得出一个符合宏观暗示的结论——事实上,红楼梦研究过程中,已经有前人学者提出过相对准确的答案了,那就是通过这些装饰,塑造秦可卿“情孽”的人设。
武则天、杨贵妃在野史中向被赋予艳史,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以及秦太虚的那句“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传达出的是一种暧昧氛围,既是在塑造秦可卿,也是为了让贾宝玉进太虚幻境作引子;
同昌公主的意象则有娇奢的暗示,唐懿宗为了满足女儿同昌公主的饮食需求,令人用喜鹊舌、羊心尖做成“灵消炙”,又让人采取清晨玫瑰花上的露水,名曰“玫瑰露”,耗尽人力才能取得少许,而同昌公主一饮而尽,这种娇奢的生活,足令人瞠目结舌。
把这些内容结合起来,就会发现它完全贴合秦可卿的判词和判曲。
秦可卿的判词乃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判词前两句暗含了“情孽”,即秦可卿、贾珍的爬灰,这对公公、儿媳之间的情是一种违背纲常伦理的“孽情”;后两句则讲出了贾家后代不学无术,沉迷声色,坐吃山空,最终灭亡的命运。
再有秦可卿的判曲: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细品之下,表达的也是跟判词相同的意思。
再有秦可卿的豪华丧礼,也完全可以弹性解释。脂砚斋评价“敬老悟元,以致珍、蓉辈无以管束,肆无忌惮。故此判归咎此公,自是正论。”
贾敬一门心思当道士,把整个宁国府交给了贾珍,导致贾珍无以束缚,和儿媳秦可卿、小姨子尤二姐尤三姐均有染。而贾珍也因此肆无忌惮,在秦可卿去世后,哭得如丧考妣,并称散尽家财也要给可卿办一个体面的丧礼,这就解释了秦可卿丧礼为何过度奢华?
再有秦可卿丧礼送殡,路上各家王公贵族都搭建祭棚,为的不是秦可卿,而是宁国府的蓉大奶奶,这份体面归结于宁国府的长媳。
我们发现,这样的解释也是行得通的,至少没有逻辑上的硬伤。
刘心武的观点在某些角度来看,是非常有道理的,但这种道理的可信度非常有限,我们并不否认秦可卿身上有一些难以解释的细节性问题,但“公主说”绝不是唯一的答案。
对此还有另外一种解释,《红楼梦》是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产物,期间有一次大幅度修改,便是将《风月宝鉴》的内容,移进了《红楼梦》里,原著中秦可卿、贾瑞、尤二姐、尤三姐、多姑娘等人,基本都出自《风月宝鉴》。
曹雪芹要把秦可卿的故事搬进《红楼梦》里,就要进行人物设置,于是将她定为蓉大奶奶,却未能考虑小小营缮郎之女,是否适合坐在这个位子。如果曹雪芹没有早逝,想必会多番修改,给秦可卿一个相对合理的人物设置。
同时,张爱玲曾详细考据“秦可卿托梦”的情节,认为也是多番删改的结果,因为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凤姐不过是小小二门内的管家,她没有权力在祖茔附近购置地产,也没有权力决定贾家的祭祀供给费用,《红楼梦》原稿中,是元春托梦给贾政或王夫人,后来为了给秦可卿增加好感度,才将托梦的事,移到秦可卿身上。
其后,曹雪芹又在脂砚斋的建议下,删去了“遗簪”、“更衣”的文字,导致第十三回缺少了整整四五页,若是这段缺文能补上,或许其中就有秦可卿的详细文字,便能解释通上述细节性的困惑,也未可知。
这些都证明秦可卿这个人物,是反复修改的结果,直到曹雪芹去世,也没来及彻底完善,导致删改过程中出现情节疏漏,这既是一种可惜,也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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