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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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作者

火烧彤云

时序

关于秦可卿之死，笔者基本赞同周思源先生的看法。周思源先生指出，秦可卿被贾珍性侵后，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而病倒；秦可卿得知此事被尤氏和贾蓉知道后，感到颜面尽失，因而自杀身亡。不过，笔者觉得有必要在此论点上补充的是，秦可卿在病倒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身体就已经出现了问题。

要分析一个过程化的事物，首先得把这件事的时序理清楚。然而，时序混乱一直是《红楼梦》里的重要问题，在短暂的秦可卿故事里亦是如此。

小说里首次提到秦可卿的丈夫贾蓉是在第二回，当时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宁国府的情况：

“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

同年冬季，贾蓉通过刘姥姥的视角首次出场。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第六回

十六岁和十七八岁相差不大，把十六岁的少年看成十七八岁倒也不奇怪。可是，到了第十三回，贾蓉的年龄又有了新的数字，他捐官的履历第一句写的是：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

十六岁到二十岁是四年的时间，五个年份。如果说这是从第二回后半回到第十三回前半回的时间跨度，恐怕没有几个红迷会接受这样的结论。从这十多回的情节上看，也看不出这么大的时间跨度。这就需要好好分析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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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写的是尤氏婆媳邀请荣国府女眷到宁国府赏梅游园，显然是在冬天。秦可卿于此回首次出场。此时的秦可卿没有病。从第十回开始，秦可卿病倒了，直至第十三回的腊月逝世。这明显是写了两个冬天的事。所以，从第二回后半回到第十三回前半回的时间跨度是一年，两个年份。

那么，这两个年份的跨年点在哪里呢？在第九回。第九回的前半部分在头一年，从袭人给宝玉准备大毛衣服、脚炉手炉的炭等冬季物品可以看得出来，包括宝玉和秦钟去学堂上学的情节也还在这一年。从众顽童大闹学堂的这个故事开始，小说的时间节点悄悄地滑落到了下一年的九月。何以见得呢？第十、十一回的相关情节可以证明。

第十回写了两天的故事。第一天，金氏得知昨日她侄儿金荣在学堂里受了气，当即跑到宁国府去理论。第二天，张友士来给秦可卿看病。第十一回紧接着第十回讲第三天的故事。这天是贾敬的生日，王夫人问起了秦可卿的病情。

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

凤姐代表大家去看望秦可卿，要她放宽心，好好养病。她说：

“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

尤氏和凤姐的话都说明贾敬的生日是在九月中旬。那么，由此往前推前三天就是顽童闹学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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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症

理清了时序，我们再来看秦可卿的病情。张友士诊出了以下症状：

“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 第十回

秦可卿的病症可以分为生理症状和心理症状两类。生理症状包括月信过期、肋下疼胀、时不时地头晕目眩、四肢酸软以及夜间盗汗。秦可卿的夜间盗汗非常严重，“寅卯间自汗，如坐舟中”，用现在的话来说，已经到了脱水的程度。众所周知，脱水严重有可能导致死亡。

所以，有的人认为，秦可卿的病仅仅是心理负担太重，生理上其实没有什么病，这是不对的。秦可卿是真的有病，而且病得比较严重。贾家请来的一群大夫都束手无策。尤氏急得不得了，还问金氏有没有好大夫介绍。贾蓉问张友士这病是否有妨性命也不是紧张过度。

秦可卿的心理症状包括夜间不寐、心中发热、不思饮食和精神倦怠。“心中发热”指的是病人感到心热烦闷，而不是指她的体温超过了正常值。不思饮食和精神倦怠既是病情症状，又是因果关系。因为不思饮食，所以精神倦怠，四肢酸软，头晕目眩；而且身体得不到必要的营养成分，免疫力下降，很可能导致体内炎症发生，因而肋下疼胀。

张友士指出，秦可卿的病因是蒙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第十回

这和尤氏的推测不谋而合：

“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 第十回

张友士和尤氏都判断出了秦可卿的病因是忧虑过度，但是他们并不知道秦可卿为什么忧虑。周思源先生对尤氏之言并结合相关内容进行了精确的分析，认为秦可卿就是在八月二十日这天被贾珍强奸的，这件事情对秦可卿打击重大，使她病倒。这是直接摧垮秦可卿的重要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因为秦可卿在此之前，已经出现了月经不调的症状。尤氏和张友士也提到了这一点。

月经正常与否与女性内分泌情况紧密相关，是女性心理状态和身体状况的重要信号器。秦可卿病倒之前，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行经了。作者借尤氏之口反复提醒读者注意这一点。尤氏除了和荣国府女眷提过，还跟金氏提过。

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 第十回

尤氏和金氏、王夫人等人说起秦可卿经期不正常时是在九月，秦可卿停经两个月指的是她七、八月份的月经没来。可是，七月还不是她的健康出现问题的时间。张友士指出，她的健康出现问题还要更早。他是这么说的：

“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 第十回

行经的日子缩或长是什么意思呢？是指月经周期。育龄女性的经期一般是一个月来一次，所以叫做月经。某个月月经来的第一天到下个月月经来的第一天之间基本上是一个固定的时间段，叫月经周期。行经的日子常缩，是指某段时间的月经周期常常短于平时的月经周期。行经的日子常长则反之。

秦可卿的情况就是“常长”，往往到了该来月经的日子没有来，总要过上几天才会来。有的时候要过上两三天才来，有的时候甚至过了十天才来，极其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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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经周期紊乱也是月经不调的一种表现。它不见得是病，可对于秦可卿来说，是很严重的。有多严重呢？我们来看看张友士怎么说。

“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 第十回

张友士提到的“初次行经”并不是指秦可卿的月经初潮，而是指她初次出现月经周期紊乱的时候，这是一个省略语。在张友士看来，秦可卿初次出现月经不调的时候就已经生病了。可惜的是，包括秦可卿本人在内，谁也没有及早地引起重视。

醉骂

秦可卿忧虑太过，导致月经不调。那么，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忧虑的？忧虑的又是什么事呢？她忧虑的是贾珍对她的不断骚扰。早在秦可卿病倒的前一年的冬天，作者借焦大醉骂，把这一信息告诉了读者。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第七回

周思源先生告诉我们，爬灰是指公公与儿媳妇私通，但是公公对儿媳妇出言挑逗、举止出格也属于爬灰的概念，因为古代对于男女之间的言行礼节规定要比现代严格得多。此时，焦大骂的“爬灰”是指贾珍对秦可卿在言语、举止方面的出格，并非指他们之间发生了性关系。如果此时贾珍性侵了秦可卿，以秦可卿的心理承受力，她当时就垮了，病倒了。

什么是出格的言行呢？贾瑞对凤姐、贾蓉对二尤的挑逗就是。他们的言行超出了叔嫂之间、姨甥之间应有的礼节和规范。这也叫调戏、性骚扰。性骚扰的范畴除了行为性骚扰，也包括语言性骚扰。

从焦大醉骂中可见，贾珍早在约一年前就对秦可卿的美色产生了觊觎之心，时不时地对她进行调戏，而且这事在宁国府的仆人之间已经传开了。那么，宁国府的主子们知道这事吗？不知道。这事也就在下人中间传，他们不敢让主子知道，从小厮们“唬的魂飞魄散”、把焦大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的行为就可以看出来。可爬灰一词毕竟已经从焦大口中骂了出来，主子们又做何反应呢？我们粗略地回顾一下当晚的情况。

当天晚上，尤氏要送客，首先送秦钟。管家赖二派焦大送秦钟。焦大喝醉了，不肯送，于是大骂赖二不该派他。然后，尤氏婆媳和贾蓉送凤姐、宝玉，一路送到大厅，看到的是，焦大仍在那里骂赖二，秦钟已经不见了。显然，赖二派了其他人，送走了秦钟。所以，秦钟对于焦大后面骂了什么是没有听到的。

尤氏婆媳把凤姐、宝玉送到大厅门口，也就止步回内府了，焦大后面骂了什么，她们也没听到。

继续送凤姐、宝玉的是贾蓉。贾蓉觉得焦大太不像话，骂了焦大两句，叫人把他捆起来。焦大见状，就骂起了贾蓉。凤姐听了，也受不了，要贾蓉尽早把焦大打发走。小厮们来捆焦大，把他往马圈里拖。这个时候，焦大骂起了贾珍，才说出了“爬灰”一词。

贾蓉、凤姐、宝玉三人都听到了，可他们并不知道焦大骂的是贾珍，还以为焦大是“醉汉嘴里混吣”。焦大也确实喝醉了，醉得连语序都颠倒了，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都说成了“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所以贾蓉等人没把焦大的话当回事。年幼的宝玉更是不明所以，还问凤姐爬灰是什么意思，被凤姐喝止，吓得宝玉连提都不敢再提了。

宝玉不敢再提这事，他也就不会告诉他的好朋友秦钟，秦钟也就彻底不知道这事。秦钟不知道这事，也就不会跟他姐姐秦可卿说这事，秦可卿也就不知道焦大把这事骂了出来。

悲剧

由此可见，秦可卿早在她病倒的前一年就遭受了贾珍的调戏。从贾蓉如此年轻这一点来看，他与秦可卿的婚姻应该是很短暂的。美貌的秦可卿可能是在嫁给他的当年就被贾珍看上了，并被贾珍调戏。

贾瑞调戏凤姐，凤姐能把这事说给平儿，舒解心中的愤怒；还能告诉贾蓉和贾蔷，让他们去治治贾瑞。可秦可卿长期受到贾珍的调戏，她连个说的地方都没有。贾珍是她的公公，是直系长辈。在长幼有序的封建制度下，处在卑幼地位的秦可卿不能指责处在尊长地位的贾珍的罪恶，否则就是干名犯义。

贾蓉逮住贾瑞，说要把他调戏凤姐的事告诉族中的人去评评理。这虽然是要挟，但也反映了宗族制度在维护道德法则的作用。可秦可卿不能借助宗族制度来为自己维权，因为贾珍本人就是贾氏宗族的族长！贾珍的族长职位不是贾氏全族选出来的，而是他作为贾氏宗族长房长子的天然地位决定的，他的品行影响不了他的族长职位。秦可卿岂能奈何得了他？

另外，秦可卿“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她这种举轻若重的性格和林黛玉差不多，非常敏感，非常脆弱，经不起一点事。光是听到有人说点什么，她都如此在意；那么，公公长期不断地骚扰调戏，更是如一块又一块的石头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头上，使她的心绪日渐沉重。她还不敢让人看出她的心绪不宁，于是她故作轻松，一如既往地侍奉长辈，和凤姐说说笑笑。

秦可卿用表面的开朗愉快来压制积压在心里的愁烦苦闷，情况只能是更加糟糕，终于抑郁成疾，影响了内分泌，造成了月经周期推迟的症状，最终于第二年七月陷入了停经。即使停经了，要强的秦可卿依旧不吭不哈，一如既往，还在中秋夜里承欢于贾母等长辈跟前，说笑玩闹了半夜。

秦可卿的不敢声张助长了贾珍的气焰。他一直对秦可卿纠缠不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性侵秦可卿，终于在八月二十日那天找到机会，性侵了秦可卿。

这年腊月，尤氏和贾蓉发现了贾珍和秦可卿有过不正常的关系。秦可卿得知后，极度的女性羞耻感使她无法面对丈夫，于是自杀身亡。

因为贾珍是长辈和一族之长，秦可卿不得不无声忍受他长期的性骚扰，积郁成疾，直至最后被他性侵。她的悲剧几乎无法避免。对此，秦可卿喃喃自语：“这都是我没福。”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无奈令人酸目！

回顾秦可卿由病到亡的经历，不难看出，秦可卿的悲剧是封建族权制度造成的。这样的悲剧绝不止在秦可卿一人身上上演。秦可卿的悲剧很有典型意义，这是作者塑造这个艺术形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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