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他来了,他戴着武装到牙齿的假面具,向甄士隐走来了。
他来自湖州,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本是诗书仕宦之族,但到他这一代,已经是末世了,不但根基没有了,连人口都衰微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在他少时读了些书,于是准备进京考功名,想要将祖宗的基业重新创立起来。
他是前年来到十里街仁清巷的,因路费不足,无法继续前行,只好暂时寄居在葫芦庙中,每天靠卖字作文维持生计,因此与甄士隐熟识,经常交往。
这一天,甄士隐正抱着女儿英莲准备回屋,恰好看见雨村走来,向士隐施礼陪笑:“老先生在门口张望,莫非街面上有什么新闻?”
士隐笑答:“并不是,刚才小女啼哭,我带她出来玩耍。你来得正好,我正闲得无聊,不如你随我进屋聊聊天,打发这漫长的时光。”说完,把怀中的女儿交给仆人,自己拉着雨村就进了书房。
没想到,刚坐下说不上几句话,突然有下人快速来报:“严老爷来了。”
士隐慌忙起身向雨村陪礼:“抱歉,我得先离开一会,你先坐着,我很快回来陪你。”
雨村也忙起身说:“老先生不必客气,我经常来,等一等没什么的。”
士隐走后,雨村就在书房里翻阅士隐的藏书,突然听到窗外有女子的咳嗽声,于是马上起身向窗外看,只见一个丫鬟在窗外采花。那丫鬟长得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然没有十分姿色,却也俏丽动人,把雨村看呆了。
那丫鬟采完花,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窗内有人。只见这人穿着破旧,虽然贫寒,却生得虎背熊腰、面目方正,更加上剑眉星眼、鼻梁高挺,是伟男之相。
这丫鬟看见是个陌生男人,连忙转身回避,心里想道:“这人长得这样雄伟,却又穿着破旧,一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贾雨村了。我家主人总想接济他,只是没找到机会。我们家并没有这样贫寒的亲友,想来一定是他了。奇怪的是,我家主人说他将来一定会发达。”
因为好奇,这丫鬟又回头看了雨村两眼。没想到雨村会错了意,以为她对他有意,心中狂喜。久困的他,突然受到女子的青睐,心想这女子一定有着非凡的见识,能看出自己的不凡,于是在心中把这女子当成了红颜知己。
一会儿有个小童进到书房里来,雨村打听到严老爷会留下来吃饭,雨村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自行离开了。等士隐接待完严老爷再来看雨村,发现他已经走了,也就没有再去邀请了。
漫读君简评:
第一回的回目名为“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这一真一假两个读书人,本来各有各的人生,却在现实中产生了交集。
贾雨村一出场,作者就给他定了位:假话(姓贾名化)、实非(表字时飞)、村言村语(别号雨村)、来自胡诌(湖州人氏),每个信息都在告诉读者,这是个假得不能再假的人。
但是,这么个虚伪的人,却是个励志典型。家业衰败,生活困苦,他并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走上了艰难的科举之路,为的是“重整基业”。
这便和甄士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首先,甄士隐的特点是真,待人真诚,贾雨村的特点却是假,全身无一处不假。
其次,贾雨村拼命想挤进罗马,甄士隐早已身在罗马;贾雨村读书是为了生存,“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甄士隐读书却为了消遣,“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
由此可知,这二人完全不同道,不是同一类人。但士隐看不明白,以为天下读书人都是同类,“常与他交接”,最终当然是真不敌假。
所以,这里已经为后面的葫芦案埋下了伏笔。
当然,这一回关于雨村的重点是“风尘怀闺秀”,这也是第一回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风尘”很好理解,指的是雨村境况不佳,风尘仆仆,“怀闺秀”就有意思了。
关于“闺秀”,通常的说法是“大家闺秀”,指的是大家族里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子,这里却用来形容甄家丫鬟,显然很不合适。
不过,合不合适,不由读者说了算,而由雨村说了算。在他眼里,这个对他反复回头看的丫鬟,就是个见识非凡的大家闺秀。
为什么说她见识非凡?因为她有着一双慧眼,能够透过雨村“弊巾旧服”的“褴褛”外表,看到他的鸿鹄之志和经纬之才,就像夜奔李靖的红拂女。此等见识,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当然,作者明确告诉我们,这不过是雨村的自作多情。这个名叫娇杏的甄家丫鬟,并没想那么多,也没有雨村想象的那么非凡见识。她多看了几眼雨村,不过是因为好奇,“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这句话说得很明白,甄士隐经常在下人面前提起雨村将来会有大出息,娇杏并不明白,只觉得奇怪,所以多看了几眼。
雨村为什么这么容易自作多情?当然是因为他的自信,自我感觉良好。所以脂砚斋在这里做了非常刻薄的点评:“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 中取中自己。”
这批语不仅刻薄,而且难免以偏概全,把天下穷苦的读书人都包括进去了,而且看得出脂砚斋对穷苦的读书人有很大的偏见,这也是我不怎么喜欢脂砚斋的原因。作为批者,他的主观性太强了。
而且,自作多情的,岂止穷酸男人,林黛玉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