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岑参诗中五盘岭地名考辨

摘要：长期以来，学界以现今四川广元市东北川陕交界地带的七盘关为杜甫、岑参诗中的五盘岭，而此说与蜀道路线演变历程不合，且此处地貌特征与诗中描写明显不符。唐宋时，蜀道汉中以西路线为自三泉县循嘉陵江至利州，不经过后世的七盘关。唐五盘岭应位于今广元市北大滩镇嘉陵江东岸九井驿穆家坡一带。由于蜀道路线变化，自清前期始，人们误指明清时蜀道川陕交界处之山岭为五盘岭，遂使五盘岭从广元市北嘉陵江滨“东迁”于广元市东北群山之中。

关键词：杜甫；岑参；五盘岭；七盘关；嘉陵江

唐肃宗乾道二年（759），诗人杜甫自同谷（今甘肃成县）往成都（今属四川），途中有纪行诗《五盘》，诗中有句：

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馀。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

7年后的代宗大历元年（766），另一位诗人岑参出任嘉州刺史，自梁州（治南郑，今陕西汉中市东）入蜀，途中亦有诗《早上五盘岭》：

平旦驱驷马，旷然出五盘。江回两崖斗，日隐群峰攒。……松疏露孤驿，花密藏回滩。……

考察杜甫、岑参的旅程行踪，两位诗人诗中的五盘岭当在今陕西宁强县至四川广元市之间，但具体位置和所指山体却扑朔迷离，需要考辨。

01

古籍中关于五盘岭的记载及其演变

五盘岭，唐代《元和郡县志》，北宋《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舆地广记》均未见记载。南宋时，伴随着“千家注杜”，五盘岭引起人们的注意，开始出现于地理典籍。理宗时，王象之《舆地纪胜》在《利州路》中两处出现五盘岭，其一，《利州·景物下》收有五盘岭地名并杜甫《五盘》诗，同时《利州·诗上》收有岑参《早上五盘岭》和杜甫《五盘》诗；其二，《隆庆府·景物下》亦收有五盘岭地名并杜诗。这种记载，显示作者对五盘岭在利州（治绵谷，今四川广元）亦或隆庆府（治普安，今四川剑阁县西南）并不清楚。同期稍后，祝穆在《方舆胜览》中，明确了五盘岭在利州，其《利州东路·利州·山川》收有“五盘岭”，下录杜甫、岑参诗，这是目前所见的最早将五盘岭定位于利州的史料。《杜工部诗年谱》的编撰者鲁对五盘岭则有“栈道盘曲有五重”之描绘。

宋人虽言五盘岭在利州境内，但未定具体位置，未指明为哪座山。迨至明代，五盘岭所指趋于具体。《明一统志·保宁府·山川》“七盘岭，在广元县北一百七十里，一名五盘岭。入清，仇兆鳌《杜诗详注》、浦起龙《读杜心解》和杨伦《杜诗镜铨》等，均引《明一统志》注释杜诗。《全唐诗》亦云“七盘岭在广元县北，一名五盘。栈道盘曲有五重。”明清的广元县即唐宋的绵谷县。此类引述，应从南宋的典籍中演化而来。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陕西五》引《舆程记》，将五盘岭（七盘关）山体明确化，引文曰“（宁羌州黄坝）驿南有七盘关，为川陕交界处。乾隆年间，汉州（今四川广汉）张邦伸自秦返蜀，撰《云栈纪程》，该著卷五中指广元与宁羌州交界地带的五盘岭为杜甫、岑参诗中的五盘岭。道光年间，绎县（今山东枣庄）张素含经关中、汉中入蜀，撰《蜀程纪略》，亦引用岑参、杜甫的诗句渲染五盘岭的险峻山势。顾氏著作中的七盘关和二张笔下的五盘岭为同一座山岭。至此，五盘岭“定格”于具体山岭。

研究分析上述资料，古人笔下五盘岭的地望有一个由模糊到“清晰”的过程。宋人只记其所在行政区域（利州），明清之际有了其方位（广元县北），尔后则落实到了具体山峰（广元东北秦蜀交界处的七盘关）。现今四川广元和陕西宁强交界地带广元东北边界上确有一座山岭名七盘关，按民国年间修筑的川陕公路的里程，西南距广元市66公里，张素含《蜀程纪略》记载里程为一百七十五里。杜甫、岑参诗中的五盘岭确也又名七盘。其史证是，岑参人蜀途中除《早上五盘岭》诗，又有诗名《与鲜于庶子自梓州成都少尹自褒城同行至利州道中作》，内有“前日登七盘，旷然见三巴”句。此前诗人曾留滞梁州数月，揆之梁州、利州间的山川地理，两首诗中的“五盘”、“七盘”只会是同一座山岭，故闻一多曰“五盘岭一名七盘，此曰‘前日登七盘’，即前诗发五盘岭也。”五盘岭记载的演变、五盘岭又名七盘岭（后又称七盘关）的史实，是否就证明现广元东北七盘关系杜甫、岑参所历之处呢，还得作进一步探究。

02

今人对五盘岭地理位置的表述

受古籍记载的影响，今人纷纷以广元东北川陕交界地带的七盘关为杜甫、岑参诗中的五盘岭，世纪新修的《广元县志》、《宁强县志》、广元市《朝天区志》皆如是，众多的研究者亦多持此说。如：

刘庭武等《蜀门诗文选》“五盘，即七盘岭，在广元市北与陕西宁强县交界处。岭山有七盘关，是川陕间重要的关隘之一。”

宋开玉《杜诗释地》“五盘岭，又名七盘岭。在四川广元市东北约公里。”

张忠纲等《杜甫集》“五盘岭，又名七盘岭。在四川广元市东北一百七十里。为广元市与陕西宁强县交界处，自古是秦蜀分界处。岭上有七盘关，或云因石磴周转盘旋七周，故称。”

谢楚发《高适岑参诗选译》“五盘岭，又名七盘岭，以道路盘折难登得名，在今四川广元县东北，与陕西交界，为古时川、陕间的交通要道。”

陈铁民等《岑参集校注》“五盘岭，一名七盘岭，岭上石磴盘折，故名。在今四川广元市东北一百七十里，与陕西宁强县接壤，自古为秦蜀分界处。

廖立《岑嘉州诗校注》“七盘，亦名五盘，峻岭也，在川陕交界处。清方象瑛《使蜀日记》：‘七盘岭，岭最高陡，凡七折，四面危峰峭石，下视皆百尺深渊，人讴而行，前后顶趾相触。……绝顶四望，全蜀山川历历在西南，另辟一境，是为秦蜀分界处。’”

上述释文，尽管表述形式、遣词造句各不相同，但关键内容、表达意思是一致的，即五盘岭又名七盘岭（或七盘岭又名五盘岭）；位于广元市东北一百七十里；在川陕交界处；道路曲折盘旋。同时，也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因袭转录关系，不顾川陕道路修通后里程缩短的事实，仍然抄录古籍中五盘岭距广元一百七十里的里程就是明证（惟《蜀门诗文选》的作者为当地人，知里程不合，故含混不提，而于地望仍承袭古籍）。这里需要弄清楚的是，释文中的山岭及其方位是杜甫、岑参笔下的五盘岭或七盘岭吗？回答是否定的。

03

唐宋蜀道路线及杜甫、岑参入蜀行踪

历史地理研究表明，古代自关中经陇右或汉中人蜀之“蜀道”，在不同时期经由地和路线不同。蜀道汉中以西以南至成都段称金牛道，而金牛道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即先秦、秦汉时经白水关（今四川青川县东北白龙江右岸），唐宋时自三泉县（今陕西宁强县西北阳平关镇之西）以西以南循嘉陵江至利州，明清以后自金牛驿（今陕西宁强县北烈金坝）折南越五丁关经宁羌州（今陕西宁强）至广元。前引释文均将五盘岭定位于明清以后金牛道经由之地，而这条道路在唐宋时尚未形成，“元明以前，无五丁关一线置县的可靠记载，也未见驿站，人员过往供应问题难以解决”，行人不可能在没有供给的情况下由此通过，杜甫、岑参当然也不可能由一条后起之路入蜀。

唐宋时诗人、官吏王勃、卢照邻、张说、李白、武元衡、元稹、贾岛、温庭筠、薛逢、薛能、李商隐、雍陶、罗隐、姚鹊、张、文同、宋祁、石介、赵抃、陆游等的诗歌或宦迹表明，他们都是循前述嘉陵江之道出人蜀地的，杜甫、岑参有没有走另外一条道路呢？没有。杜甫《五盘》诗中的“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岑参《早上五盘岭》诗中的“江回两崖斗”、“松疏露孤驿，花密藏回滩”和另一首涉及五盘岭七盘岭的诗，即前文所引《利州道中作》中的“夜猿啸山雨，曙鸟鸣江花”等描述，说明五盘岭在江边，而现在广元市东北川陕交界处的七盘关群山环绕，尽管左有关沟水，前有潜溪河，但都源头很近，水量很小，不是“江”，没有诗中描绘的景色“松疏露孤驿”，说明唐时五盘岭建有驿站，这也与现今七盘关一带的道路发展史不合。因此，可以肯定地说，现广元东北七盘关不是杜甫、岑参所经之地。

04

五盘岭在嘉陵江滨考释

五盘岭应临江的问题，当今已有一些学者注意到。历史地理专家、西北大学教授李之勤在致笔者的信中曾说“唐代的五盘岭也不一定是今天的七盘关，因为今七盘在群山之中，而杜甫、岑参诗中则显示五盘道是临邻嘉陵江的。”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严耕望则开宗明义地说“详诗意，（五盘岭）当临江，盖即嘉陵江也。”西南大学教授蓝勇在其早期著作《四川古代交通路线史》中说“我实地考察已证明清七盘关与唐宗（宋）位置不同。看来，唐五盘岭在嘉陵江边应属可信，这从宋人的诗句中亦能得到印证。宋三泉县令宋中有《太薄铺》诗：“路转五盘知地远，铺名太薄见人情”，即可证五盘岭为三泉县过往所经，而三泉县即在嘉陵江滨。

那么，五盘岭究竟在嘉陵江边的什么位置呢？近年，笔者4次循唐宋金牛道在四川广元市朝天区至陕西宁强县燕子砭镇之间踏考，见现在的简易公路皆沿江缘山腰行，多数地段山势平缓，很难与古人描述的险峻联系起来，但自南距广元市区45公里的大滩镇至北距燕子贬镇13公里的孟家梁村其间9公里范围内的水观音刘家山、九井湾穆家坡、郭家湾、对棋子等山岭，山势峻峭，拔江而起，古代必然翻山越岭才能通过。特别是对棋子一带，两峰隔江对峙，公路及对岸的铁路系炸开山岭后开辟，嘉陵江自这里始，有一总长约520米的弯道，接着太白滩、蔡坝滩、九井滩滩滩相连，颇有岑诗中“江回两崖斗，日隐群峰攒”、“花密藏回滩”的意境，疑唐宋五盘岭即在这数公里范围内。后来，终于在史籍中找到了依据。

明万历年间，福建侯官人曹学佺为官四川，编有囊括名胜、边防、人物、风俗、方物、神仙、著述等内容的大型文献《蜀中广记》108卷，其中，名胜记30卷单行印行时称《蜀中名胜记》，《蜀中名胜记》在收人《大明一统志》时又称《四川名胜志》，《四川名胜志》卷三中缝多署为《蜀中名胜志》，透露了二者之间的关系。《四川名胜志·川北道·保宁府·广元县》载“县北五十里为朝天岭，……今设有沙河驿。……又四十里为潭毒关，……又二十里为神宣驿，即古筹笔驿也。……又八十里为九井驿，……（九井滩）其上为七盘关，乃秦蜀分界处。”七盘关即设于七盘岭（五盘岭）上。按现在道路里程，沙河驿故址距广元17公里，又28公里为筹笔驿，又约12公里为九井湾（原广元县大滩人民公社驻地，古籍中的九井驿即位于九井湾，其所倚之山名穆家坡，九井湾上下数公里之地的河滩即九井滩。九井滩距筹笔骤不足公里，与《四川名胜志》中的八十里有一定差异，九井滩至广元的古今总里程差异也较大，考虑到道路的变迁和古代道路里程的不尽准确，各个遗迹的大体位置还是可信的，关键是九井滩的位置未变也不会变。将古籍记载与地理现状比照，可以得出初步结论，现川陕交界地带四川广元市北朝天区大滩镇嘉陵江东岸九井驿所在的穆家坡一带应即唐宋五盘岭地望，明人记载的九井驿或即岑诗中“孤驿”的遗迹。

05

五盘岭“东移”的原因和年代

既然杜甫、岑参诗中的五盘岭在广元正北的嘉陵江滨，那么为何又会向东“迁移”至广元东北川陕交界处呢！这是因为道路变化引起了人们对古地名的误判误指。

元明以后，宁羌卫、州均治今陕西宁强得以设置，自广元府绵谷县至汉中府宁羌州五丁关南北的道路先后得到整修、开辟，金牛道嘉陵江段逐渐废弃，行人出人蜀地开始经五丁关、宁羌州而过。随着岁月推移，后世渐渐将唐宋入川循嘉陵江及江边有五盘岭淡忘，而杜甫、岑参等咏五盘岭（七盘岭）之诗影响力仍在，岑参“前日登七盘，旷然见三巴”等诗句又可证七盘岭在两地交界处，于是后人误指或附会广元东北与陕西交界处之山为七盘岭（川陕交界地带的三泉县、百牢关、潭毒关、筹笔驿、龙门阁等地名都有这种误释或附会现象，此不赘述），日久天长，以假乱真。

五盘岭从嘉陵江东岸“迁移”于广元东北，大约“酝酿”于明末、“完成”于清乾隆时期。明朝前期，人们还是知道五盘岭在嘉陵江边的，曹学佺《蜀中名胜记》的记载就是明证。《明一统志》成书于英宗时期，其所谓五盘岭“在广元县北一百七十里”，所指应即为嘉陵江边五盘岭，其一是距广元里程与曹学佺所记的一百九十里接近，其二是此岭确位于广元“北”，而现今川陕交界地七盘岭（五盘岭）在广元“东北”。明末时，五盘岭（七盘关）或已东移，清人纂修的《明史》，已有崇祯十年（1637）李自成经宁羌破七盘关而据广元之记载。直到清康熙年间，人们对五盘岭（七盘岭）“东迁”还未完全接受。张邦伸在《云栈纪程》卷五中，一方面系杜甫、岑参诗于广元东北五盘岭下，一方面又认为七盘岭“属褒城”，方舆胜览》谓五盘岭亦名七盘岭系“祝氏误”。张氏之论，间接说明当时对五盘岭“东迁”前后的关系还未“理顺”。其则这里七盘岭五盘岭本是一回事，都是对嘉陵江边原山岭名称的讹用，褒城（今陕西勉县东）七盘岭与此七盘岭系异“物”（山）而同名。乾隆以后，官吏骚客已完全接受对这座山岭命名为“五盘岭”、“七盘岭”的既成事实，因而日志渲染，诗词咏叹，遂成定，嘉陵江滨五盘岭从人们的记忆和记录中渐次消失。需要说明，前引“自古是秦蜀分界处”云云，只会是明清以后的概念，而不可能用于唐宋。在元代以前，今天的宁强乃至整个汉中长期属于蜀地，唐宋时，宁强先后属山南西道之褒州、利州、南安州和利州路，与广元等在相同的行政辖区内，人们不可能以五盘岭为秦蜀之分界。明代开始，宁强始归“陕西”，五盘岭之名开始东移，才会出现七盘岭系秦蜀分界之概念。

文章作者：孙启祥

文章来源：《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 第2期

选稿：耿曈

编辑：郝志坚

校对：陈庭玉

审订：刘优华

责编：洪珊

(由于版面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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