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谈到古典戏剧,年轻的学生常常追问——我到底为什么要知道它,你到底要我从中学习什么?这种问法,有一定的功利性。总而言之,在当下务实的精神之下,与他人说古典戏剧,确实是一件极其困难,同时也相当奢侈的事情。
然而,我还是要讲!因为至少在元代剧作家白朴身上,有与今天的我们几近类似的苦闷。我们看白朴,或许能够为自己找到一点或几点坚持的意义,这或许便是艺术接受非功利意义上的功利。
功利绝对无错,但在人生长途上,碰的头破血流,可以稍微休憩,何尝不是一种非功利意义上的自我功利呢?每一个人,都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因而需要这个功夫,也值得拥有艺术带给人的慰藉和关怀。这就是今天进入白朴的重要前提。
一、白朴及传统文人的人格绝望
绝望有两种,一种是一般意义的绝望,在某一方面或全部方面,毫无希望,类似前途绝望,生活绝望,爱情绝望,等等;还有一种绝望,比第一种更让人不堪,我们姑且称之为人格绝望。何谓人格绝望,通俗说,就是也许衣食无忧,甚至丰衣足食,高官厚禄,让人羡慕,但自己很绝望。绝望的原因是,自己的人格毫无发展可能,且不断被蚕食,直至走向自己的反面。
通俗点说,叫做,慢慢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这是一种深层的内在绝望,绝望且孤独,完全无法被人理解。有时候,我们苦苦追求,等到了巅峰,才猛然醒悟,或者奋斗到一半,开始怀疑甚至否定,因为发现爬得越高,距离自己的人格和本心反而越远,这就是人格绝望。
元杂剧的相当一部分作者,都是人格绝望的痛苦灵魂,比如白朴。白朴幼经丧乱,颠沛流离。白朴一生的矛盾在于:偏执虚幻的仕宦情结与强权政治之间的巨大悖论。
无论出仕做官,还是归隐田园,都与他的传统人格背道而驰。他一生都在怀疑、痛苦、绝望中不能自拔。支撑他的人格力量被蚕食,被击溃,让他始终感慨于盛衰无凭、荣枯难料的哀怨与虚无之中。而这种人格的绝望,这种自我人格的怀疑,这种对世界和现实的虚无感,让白朴陷于一种尖锐的冲突之中。体现在他的杂剧作品中,就是始终跳不出一种冲突之中。
白朴的爱情剧,当然彰显了爱情超越伦常和生死轮回的永恒魅力。但更应该看到,这爱情的伟力下的个性解放与维护伦常秩序之间,其实浸润着白朴的矛盾和痛苦。
白朴的绝望之所以并非生活绝望,这是因为他事实上出身高贵。他的家庭,是金元易代之际有名望的世家。白朴甚至根本不缺乏仕进做官的机会。这与一般元杂剧作家群体书会才人迥然有别。然而,纵观白朴的作品,又和一般书会才会一样,充满了哀怨和悲伤。白朴的痛苦,是作为文人的他,在急剧的时代变动下的局促困惑和躁动不安。白朴也曾经历战乱,饱尝国破家亡之苦悲。壮年托足高门,游食南北,目睹元灭南宋、天下归于一统;晚年移居江南,忘情诗酒,又亲见蒙元王朝由乱而治,百废渐兴。
作为金朝名宦之后,白朴对金的国破,一定是悲痛万分。他晚年自叹“一身九患”,“百年孤贫”,国破是重要原因。虽然不缺乏出仕机会,但国的不复存在。让他作为文人出仕的理想人格破灭。白朴拒仕元廷,但又找不到出路。
事实上,白朴的内心焦虑还在于,他和他的家族,事实上作为金国名宦,与蒙元政权及其重臣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白朴并不同意将他看作“金之遗民”。原因是,白朴父子事实上北归后一直依附蒙元重臣史天泽。而这时候,同样依附的汉族官僚,抱团取暖,关系密切。在这些汉族士族内心中,虽然如白朴父子,曾出仕金国,但从人格内心而言,并不认同自己是金国遗民,而是以汉朝故旧为内心自我人定。他们的人曾经是金国的人,但人格还是汉代士子的人格。
白朴父子实际上不乏寄希望于蒙元重新确立自我的人格理想。蒙元也采纳了汉族儒臣建议,着手推行汉法。北方中国由此逐渐恢复了社会稳定,甚至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是蒙元入主中原,毕竟让汉人心存芥蒂。在蒙元为官,毕竟无法寄托真正的士子人格。可是,白朴又不得不承认,连年的战乱,确实是蒙元统治者结束的。面对过去的战乱,如今的稳定,表面上的风平浪静,难以掩盖满目山川之叹。白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出仕,如果为天下,如今是机会;可是服务的毕竟是蒙元王朝,与自己的汉人身份并不匹配;不出仕,也改变不了蒙元统治者带领天下走向和平繁盛,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的事实。想出仕为天下,又怕出仕服务的是蒙元。这种人格的绝望和矛盾,知音太少。白朴与蒙元政权的上层人物频繁交往,但又不轻易介入权力机构,竭力维护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个人人格和人生理想之间,进退失据。
二、白朴的无奈赞美和悲剧风流
事实上,经历了宋、金、元的易代与纷争,文人对历史和世界的看法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最有名的,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文人士子,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天下者,可为;为明君者,可为,事实上为明君,还是为天下。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纠结宋、元、金,是没有意义的。用今天的眼光看,宋、元、金,都是我巍巍中华的一个历史朝代而已。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民族情感的问题。在当时,叫做异族入侵。况且,民族的耻辱和仇恨,是刻骨铭心的。白朴辗转各朝,但一直都不曾忘却民族的苦难和仇恨。然而,历史有时候就是那么无情。这无情,有一点,就是磨灭抗争者的反抗意志。我们不难想象,靖康耻,是何等之耻。然而蒙元统一中国后,事实是,老百姓终于不必再受战乱之苦。
白朴甚至预料到了忽必烈即将创造的盛世,他写了一首《春从天上来》,其词曰:
枢电光旋,应九五飞龙,大造登乾。万国冠带,一气陶甄,天眷自古雄燕。喜光临弥月,香浮动太液秋莲。凤楼前,看金盘承露,玉鼎霏烟。梨园,太平妙选,赞虎拜貌筋,鹭序鹤联。九奏虞韶,三呼嵩岳,何用海上求仙但岩廊高拱,瓜贬衍,皇柞绵绵。万斯年,快康衡击壤,同戴尧天。
对忽必烈文治武功的称颂,对灭金二十多年后北方出现的太平景象的描绘,让我们看到了一幅太平盛世图。这不正是汉族文士的理想吗?忽必烈把这一切变成了现实。如果不囿于
“华夷之辨”的狭隘民族观念,我们不得不说,白朴的眼光和思想境界是值得尊崇的。然而,在白朴的如此赞美,真的完全无违内心吗?作为经历了那个时代的白朴,真的能做到内心毫无“华夷之辨”的民族观念吗?他真的能把蒙元作为寄托人生理想的王国吗?很显然,白朴做不到。他想做,否则他不会刻意赞美忽必烈;但他做不到,因为他的内心人格,一时竟难以适应和转变。
白朴进退无据,只能以风流自喻。然而他的风流只是表象,他对元的赞美,符合历史事实,但未必百分之百出自本心。
经历过较长时间的漂泊之后,白朴最终移居建康京,靠亲友的资助,过上了“诗酒优游
”的生活。白朴晚年作〔沁园春〕,对自己的一生如此评价:念一身九患,天教寂寞,百年孤愤,日就衰残。糜鹿难驯,金镶纵好,志在长林丰草间。
白朴人格的悲剧性绝望,造就了他的表面风流,更造就了他伟大的元杂剧作品。王国维说“白仁甫《秋夜梧桐》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梧桐雨》演述的是难以抗拒的人生悲剧或命运悲剧。《墙头马上》则是与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观念的对峙抗衡。那个无奈的唐明皇,有白朴的影子;那个情欲得不到伸张的李千金,也有白朴的影子。至于裴公子和杨玉环,则多少是白朴退缩、犹豫的另一面。
纵观白朴的一生,不可谓不通透,不灵活。他事实上已经最大限度地适应了急剧变化的时代,也获得了时代的功利性反馈。若论人生功利,他本不应该痛苦。乱世嘛,谁不是随波逐流。然而人若只为几斗米活着,那就太可怜了。
元杂剧的作家群,纵然人生绝望,人格绝望,但从未放弃非功利的精神诉求,并义无反顾为之耗尽一生,而绝不言悔。就如关汉卿所说的,除非是死,才不向那烟花路上走。那表面的烟花风流下,是傲然独立的人格与自由意志。这恐怕也是是我们为何要向元杂剧作家学习的重要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