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五年(1866)九月初六,河南周口覃怀会馆。
以钦差身份督剿捻军的曾国藩,接到了一封密信,此信是其九弟,时任湖北巡抚的曾国荃由襄阳军营中寄出,随信更附上了一份誊写的奏折。
剿捻诸事不利,搞得曾国藩焦头烂额,最近几天更是莫名的心烦意乱、坐卧不宁,似乎颇有不祥之感。快速浏览了书信以及奏折的内容,顿时心内大呼不妙。
暮秋时节的河南,寒风渐起,而此时的曾国藩更是如同置身冰窖之中,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惹不得的官文
原来曾国荃在给大哥的信件里,只阐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八月二十六日,他以巡抚的身份,上奏参劾了当时的湖广总督。
此时离曾国荃寄出奏折已逾十日,计算时间,朝廷肯定已经收到。湖北的督抚之争,在千里之外的朝堂之上,必定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错已然铸成,覆水难收之际,曾国藩既恼怒于胞弟的行事莽撞和先斩后奏,更担心这封奏折会给其兄弟二人引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需要指出的是,曾国荃身为湖北巡抚,本就享有密折专奏的权利,况且湘军攻破天京,平定太平天国后,曾国藩位极人臣,此时“圣眷优渥,无以复加”为何面对一封弹劾奏折,会如此心有余悸呢?
因为曾国荃这次选择的对手是“官文”!
此人不比一般的封疆大吏,身兼湖广总督及文渊阁大学士,世袭一等果威伯。当然,如果仅仅是这些名头,曾国藩也许还不会太过忌惮。
最关键官文乃是满洲正白旗出身,根正苗红的八旗子弟,而且深得慈禧太后宠信。
湖广下辖湘、鄂两省,湖北为天下要冲,湖南为湘军根源,清廷将官文放在湖广总督的位置上,安排“自己人”监督、制衡湘军集团的用意十分明显。
咸丰一朝,湖广总督历任七人,此前六任,均如走马观花,匆匆而来又草草而去,独官文履职后,坐镇湖广十数载,始终风雨不动、稳如泰山。
到同治四年(1865)时,清朝治下各省督、抚共计二十五人,其中却唯有官文一名满人,由此可见,官大总督在咸、同二朝,是如何的得势、受宠。
而做到这一切的官文,不仅昏庸颟顸、不学无术,且对军事政务几乎一窍不通,但此人厉害之处就在于深谙官场逢迎之道,因此无论庙堂、朝野,其结交甚广、奥援众多,表面上只是弹劾官文,实际上不啻与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为敌。
其本身又是满清统治者最为信任的自家“奴才”,曾国荃以汉臣的身份,主动挑起督抚矛盾,得罪的还是这样一个爱新觉罗的“看门狗”和“自家人”,慈禧倚重的亲信与功臣,实在是有些不明智。
曾国荃并非初入官场,官文的身份和背景,他应该有所了解,就算九帅恣意性情,嚣张桀骜,也不会轻易地选择与这样的封疆重臣为敌,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曾国荃与官文,督抚二人反目呢?
官、曾之隙由来已久
督、抚之争,可以说是晚清官场的一种常态化现象,总督和巡抚,同列封疆,代皇帝执掌一方权柄。
总督主军事、巡抚重民政,虽说工作各有侧重,但同处一地,难免事务交织,权力重叠。
职级不清、责权混淆,加之两者虽然在官阶品序上有高低之分,却并无上下级的隶属关系,在实际相处中极易产生摩擦矛盾。
当然,从朝廷的角度来看,既希望督、抚能够和谐相处共襄政务,又不愿看到他们太过亲密无间,以致中枢大权旁落。
和而不同,斗而不破,牵制中维持平衡,合作中走向双赢,才是爱新觉罗的统治者们最愿意看到的局面,这也是导致督抚之争虽极为影响地方行政效率,却又长期存在的根本原因。
官文作为满人,源自血统的优越感与生俱来,加之久居高位又性格刚愎,难免在湖广地头生出唯我独尊的想法,
而曾国荃百战余生、功勋彪炳,又是桀骜难驯之辈,打心眼里便看不起百无一用的八旗贵胄。
这样的“满总督”加“汉巡抚”,已很难有和平共处的可能,而实际上官、曾的矛盾还不仅仅源于单纯的督抚之争或者满汉之嫌。
早在1858年三河之役时,湘军悍将李续宾唯恐兵力不足,向官文请调湖北防军,官文不仅按兵不动,还在总督衙门冷嘲热讽:
李公用兵如神,今军威大振,何攻不克,岂少我哉?’
结果湘军遭遇三河惨败,六千精锐全军覆没,主帅李续宾和随军的曾国华,也殒命阵中,这样,官文不仅间接害死了曾家老六,更与整个湘军系统结下了仇怨。
1864年湘军攻破天京,因官文位居湖广总督,又是满族权贵,曾国藩在叙功奏折上推举其为剿灭太平天国首功之人。
湘军主帅的举动,是出于官场的谦让同时也有向满清贵族示好的用意,所谓形势所致,不得不为。
但既然曾国藩有意成全,朝廷也乐得顺水推舟,结果坐镇大后方的官文,与攻下安庆、天京的曾国荃,淮军主帅李鸿章、楚军主帅左宗棠平起平坐,同样获封伯爵。
就剿灭太平天国的实际贡献而言,官文和当时的曾国荃、李鸿章、左宗棠完全没有可比性。
湘军刀头舔血、出生入死,到头来官文却坐收渔翁之利,曾国藩大度隐忍,也许不会过于计较在乎,但脾气暴躁的曾国荃,对官文怎能不怀恨在心?
1864年,天京战役后便听从兄长安排,开缺回籍两年之久的曾国荃,因捻军兵盛,于1866年被朝廷再次启用,先任山西巡抚,后改抚鄂省。
湖广总督与湖北巡抚又同在武昌一城办公,官文与曾国荃,就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被命运安排在了一起。
暗流涌动
曾国荃尚在赴任路途之中,时任湖北按察使兼布政使的唐际盛,因与曾国荃至交黄冕关系恶劣,担心巡抚大人到任后会对自己不利,于是代官文起草了一道奏折,建议曾国荃不接巡抚印信,直接带兵出境剿捻。
官文虽然才具平庸,但毕竟不是傻子,如此公然抵触巡抚入境,于公于私难免会落下口实,于是断然拒绝。
唐际盛见此路不通,便又生一计,暗中将奏折寄往湖南,在众人间广为传播,并扬言官文已经秘密向朝廷上奏。
谣言传到曾国荃处,老九勃然大怒,抵鄂后拒绝接印,若不是兄长曾好言相劝“此次出山,亦必龃龉者多,而水乳者少”,提醒胞弟克制脾气搞好同僚关系,恐怕上任伊始,曾、官二人便会爆发冲突。
只是经过唐际盛一番刻意挑唆,督、抚之间早早便埋下了不和的隐患。
官文身边有小人,曾国荃周围同样不乏挑事者,湖北督粮道丁守存,早就不满官文对其欺压索贿,却苦于自己位卑言轻,只能任人宰割。
此时获悉督抚矛盾,自认找到借刀杀人的天赐良机,便向抚台大人告密,言及官文私下经常称曾国荃为弟,大有轻慢无礼之意,更出示了官文以湖北粮道存银贿赂中枢要员的证据。
而恰逢此时,官文又听从了唐际盛的建议,以曾熟悉军务为由,向朝廷奏请曾国荃任“帮办”,领兵开赴襄阳剿捻。
曾国荃不明就里,还去信询问兄长,是否应拟专折谢恩,岂料曾国藩回信解释道:帮办,不仅是虚职,还是副职,本朝从无授予封疆之先例,因此谢恩大可不必,但同时也嘱咐曾国荃,不要因此事过于介怀,顺其自然便是。
但此时的曾国荃,身为朝廷要员,了解真相后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前往襄阳军营之后,再也抑制不住冲动,委托侄儿曾纪泽,炮制了一篇洋洋洒洒三千余字、措辞极其严厉的《劾督臣疏》,并以“飞折五百里加急驿递”发往紫禁城。
一“折”激起千层浪
为求一击致命,曾国荃在奏折中给对头罗列了“滥支军饷、冒保私人、公行贿赂、添受陋规、弥缝要路、习尚骄矜、嫉忌谠言”等七大罪状。
但曾国藩仔细分析九弟奏折中所涉及的内容,不妥之处比比皆是,随之更觉胆战心惊、危机四伏。
其中“公行贿赂”和“弥缝要路”,直指官文对途径湖北的军机大臣胡家玉行贿四千两银子的问题。这一指控无论是否成功,都在攻击官文的同时,得罪了位列中枢的胡家玉,可谓得不偿失。
“添受陋规”与上面两条罪状一脉相承,无非指摘官文行贿的同时又在受贿,这一点曾老九更是相当糊涂。
晚清官场,冬有“炭敬”,夏有“冰敬”,三节两寿之时、迎来送往之间,花样繁多的贿赂比比皆是,这些虽是“陋规”,却已然成为所有官员默认的潜规则,而曾国荃身居高位,又何尝没有收受过这些好处?
况且1864年攻破天京时,被指贪墨太平天国的巨额财产,已经让曾国荃深陷舆论漩涡,此时仅仅因为与官文的私人矛盾,一怒之下便要揭发整个官场的“贪腐黑幕”,试问在激起公愤的同时又能引得几人共鸣?
而且曾国荃认定慈禧太后对肃顺党羽最为深恶痛绝,为让其难以翻身,竟然在奏章的末尾,又加上了一个官文“贿通肃顺”的指控。
殊不知“辛酉政变”时,慈禧与恭亲王联手铲除了以肃顺为首的“顾命八大臣”,方才有了日后的垂帘听政。
当年叔嫂密谋夺权,本就是慈禧讳莫如深的往事,实属不该翻的陈年旧账,何况当下的曾国荃手里,也并没有掌握任何实际的证据。
但无论如何,在剿捻的关键时刻,身为巡抚的曾国荃上奏弹劾,朝廷相当重视,立刻下旨,委派刑部尚书绵森、户部侍郎谭廷襄为钦差,赴湖北查办此案。
调查的结果很快出炉,湖广总督与军机大臣确实在私下有金钱往来,官文随即被责令于次年赴京交代问题,而胡家玉更是因此被迫离开军机处。
此番交锋,从表面看来,无异于是曾国荃初战告捷,但事情的发展很快便印证了曾国藩之前的担心。
首先是军机处,这个中枢权力机构下达给地方的所有“廷寄”,此后皆不寄往巡抚曾国荃处,全部由总督官文代收。显而易见,因为胡家玉被牵连革职的缘故,军机处在官、曾之间的立场已十分鲜明。
而两位钦差虽然查实了官文行贿、受贿的不法之举,却也为其洗脱了“肃顺余孽”的嫌疑。
偏偏官文在京城亲朋故交甚多,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纷纷指责曾国荃构陷忠良,甚至牵扯出了当年天京的贪腐之事。
御史言官亦有多人上奏,表明既然曾国荃指控不实,便要依法“反坐”,治其诬告之罪。
三大顶级汉臣的联袂“妙手”
随着舆论的持续发酵,案情的走向对曾国荃已愈发不利,事已至此,曾国藩觉得眼前的困局自己应付起来倍感吃力,焦头烂额之际,他不禁想到一人——时任两江总督的李鸿章。
与曾国藩相比,李鸿章虽是后起之秀,但若论官场权谋、智计手段,此人却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接到李鸿章的复信,曾国藩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请恩师出面,密保官文”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曾国藩愈发糊涂,一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少荃,怎么关键时刻却出此下策?
九弟此时吉凶未卜,自己作为兄长不便出面力挺,但也不能落井下石,反过头来去维护官文呀!
正如曾国藩稍后写给曾国荃的信中所言,“不知邪火正旺,弟用芒硝大黄且攻之不下,吾岂可更进参茸乎?”
但冷静下来后仔细一想,曾国藩又不由得大呼妙哉。
试想如果曾国藩此时为避嫌而刻意保持沉默,反而会使人怀疑弹劾官文之事,是兄弟二人经暗中谋划且深思熟虑后的行为。
但如果公然支持曾国荃,无论个中曲直、是非对错,又难免会给人一种曾氏兄弟倚门第、仗武功,凭籍圣眷恩宠,一派有恃无恐之相。
而力保官文,曾国藩这种“帮理不帮亲”的态度,既给足了朝廷面子,同时也代表曾氏兄弟无意与慈禧作对,不会令矛盾进一步激化,可谓一石二鸟之策。
虽有锦囊妙计,但曾国藩并没有立即上奏,而是在等他的湖南老乡左宗棠率先出手。
左宗棠委身湖南幕府时,曾因弹劾官文亲信樊燮一案,差点被其整死,此时曾、官之争闹得满城风雨,脾气火爆且睚眦必报的左宗棠,岂肯袖手旁观。
不出所料,左宗棠果然在不久后便上书朝廷,直言曾国荃的奏折“是目下第一好事,是当今第一篇文章”。
同为封疆大吏,左宗棠在慈禧心目中的份量比之曾国藩,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左宗棠当时正以陕甘总督的身份在西北平定回乱,他的发声支持,清廷绝不会置若罔闻。
紧接着,曾国藩力保官文的密折就适时地呈送到了慈禧的手中。
弹劾余波
即使大清统治者嘴上一直强调满汉一家,但在处理督抚之争时,心里都会有意无意偏向于满人一方。
但人的心态有时候特别微妙,曾国藩的表态已经格外照顾朝廷的脸面,慈禧政治经验丰富,当然懂得投桃报李,另外封疆重臣左宗棠对曾国荃的力挺,她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尤其是在剿捻的重要关头,为了官文与曾氏兄弟闹翻,显然得不偿失。
随即,中枢就曾国荃弹劾官文一案作出最终裁决,官文赴京后随即便被革去湖广总督之职,并罚伯爵俸禄十年。
尘埃落定,看似曾国荃大获全胜,其实结局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在慈禧看来,官文嚣张跋扈有之,行贿受贿也不假,但作为自家奴才,这些都不过是“小节有亏”,对他的处罚也仅仅是为了暂时应付曾氏兄弟,而做的表面文章。
1867年2月,官文被褫夺湖广总督,但当年11月,朝廷便再次擢升其为直隶总督,这一官职,号称“疆臣之首”,此举对曾国藩、曾国荃来说,无异于被当众打脸。
而所谓“罚俸”就更加不值一提,伯爵的年俸不过区区一百多两银子,而光总督的养兼银,一年便接近两万两,因此被罚没的这点小钱,对于官文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而1867年2月,几乎就在官文卸任湖广总督的同时,因为剿捻日久无功,清廷严责不断,御史弹劾连连,曾国藩心灰意冷,请病开缺,但好歹朝廷念及过往,仍然安排其回归两江总督的原职。
最惨的还是曾国荃,因此案名声受损不说,满心以为官文下台之后,自己必然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结果朝廷却别有用心地接连安排了李鸿章、李翰章兄弟接任湖广总督之职。
而随着其麾下湘军相继溃败,剿捻战事不利,1867年5月,曾国荃遭到摘去顶戴,下部议处的处罚,最后只能被迫奏请辞职,再次回籍养病。直到八年后的1875年,才被再次启用为陕西巡抚。
但事后受到打击报复也好,失去利用价值被弃之如敝履也罢,无论如何,在顶级汉臣的联手之下,强如慈禧太后,毕竟也作出了妥协与退让。
因此,曾国荃弹劾官文的短暂胜利,也预示着在满清江河日下的背景之中,汉族势力开始真正崛起和全面掌控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