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与现今中国疆域的基本形成

关于现今统一多民族国家中国疆域的形成，我们必须基于中国历史发展的客观事实去确定。中国历史以来就是由多民族组成的国家，以后更是如此。但是我们不能认为，现今幅员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由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五十六个民族组成的统一多民族国家中国古已有之，这是不符合中国历史形成和发展的特点。如果那样的话，那么历史上的中国就等于现今的中国，这实际上说中国历史一直停滞在古代，从而否定了现今统一多民族国家中国形成的客观过程。事实上，现今中国的形成是以历史上的中原王朝为主要基础，与北方民族不断聚散分合最后两者在政治上完全走向一体的一个动态演化过程。在此过程中，有很多周边民族加入了中原王朝这一政治实体之内，成为中原王朝臣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同时很多时候中原王朝对周边民族还只是较松散的羁縻统治，有时甚至是鞭长莫及，周边民族完全游离于中原王朝的统治范围之外。

查“羁縻”一词，具有“笼络使不生异心”之意，移用于政治思想领域内就被引申为在不改变原有政治实体内部结构的前提下，通过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影响，加强中心政权对周边弱小政权或民族的政治控御，以使这些周边政权或民族始终对中心政权产生内聚力，从而使之逐步被引入中心政权的政治轨道和直接统治范围之内。这种政治手段，在中国历史上产生甚早，先秦时期中原王朝处理与周边民族的关系时即已采用它。秦汉以后，中原王朝对周边民族的羁縻统治思想主要体现在如下两种意义上：一是积极方面，即中原王朝必须对周边民族拥有这种权力，正如西汉西域都护郑吉上书汉宣帝时所说：“中国与夷狄有羁縻不绝之义”。因此，当康居与汉朝建立这种政治联系后又往往不重视汉朝使臣，为此都护郭舜数次上言成帝，要求解除与康居的羁縻关系时，“汉为其新统，重致远人终羁縻而不绝”；另一是消极方面，即羁縻统治要适度，对经济生活和文化传统与中原地区很大不同的周边民族只应实行羁縻而治，而不必过于严密地控制。如司马相如曾说：“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而勿绝而已。”匈奴呼韩邪单于朝汉时，萧望之认为：“外夷籍首称藩，中国让而不臣，此则羁縻之谊。”他主张让单于位在诸侯王之上，而在当时，诸侯王只是汉朝中央集权统治制度下的一种爵位，也就是说，萧望之主张汉朝对呼韩邪单于做到羁縻就可以了，而不需要更近的政治隶属关系。汉朝对西域的政策有积极一面，但也有消极一面，莎车、于阗等西域诸国数遣使要求置质于汉，愿请属都护时，汉朝“因时之宜，羁縻不绝，辞而未许。”

在现今中国形成过程中，中原王朝对周边民族有时是较松散的羁縻统治，有时甚至毫无统辖关系可言，这些都是由特定的历史条件所决定，应认为这是中原王朝与周边民族逐渐实现政治上一体化，共同逐步创造现今统一多民族国家中国的一个历史过程。不管中原王朝与这些周边民族之间存在着怎样广泛的经济、文化交流和友好往来，存在着怎样方式的羁縻统治，无需把他们硬拉强扯进中原王朝的统治范围之内，或认为“羁縻所至”即为中原王朝“疆域所归”。问题的关键是，还是如前所述，我们不能把现今的中国和历史上的“中国”相提并论。现今的中国是历史上的中国的发展，是以中原王朝为主体，逐渐吸收周边民族地区而发展壮大起来的统一政治实体。一个国家在形成过程中，以某一经济、文化发达的民族政权为主体逐渐吸纳其他民族或地区，以小变大，以弱变强，最后发展成一个民族成分更为复杂、领土更为辽阔的统一国家，是人类发展史上出现的最一般的现象。16世纪西、英、荷、法冒险家相继到达北美大陆之前，这里谈不上存在美利坚合众国，可是这些欧洲人的后裔经几个世纪的艰苦开拓，在现今的北美大陆上终于建设成了美国、加拿大这两个发达的多民族国家；历史上的俄罗斯国家，也只是蜷缩于欧洲大陆东端的一个小小公国，15世纪末开始形成以莫斯科为中心的俄罗斯中央集权国家，而现在已膨胀成横跨欧亚大陆、国土面积居世界第一的泱泱大国。因此中国以历史上的中原王朝为中心，不断吸收周边民族发展成现今包括五十六个民族、国土面积达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统一多民族国家，也是符合人类国家形成和发展规律的正常现象。

而且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说现今中国的形成，是中国农牧民族相结合的产物，那么这也是北方民族统治集团试图将统治区域扩及到中原地区的愿望所致，而不是单方面的中原王朝发展的结果。自匈奴人到蒙古人的千年岁月中，虽然汉唐时期匈奴人、突厥人和回纥人，由于中原王朝的强盛及其较成功的羁縻统治政策，以及受较典型的游牧经济文化的影响等原因，他们未能入主中原，但崛兴于中原王朝封建社会衰落时期且在经济、文化上很早就受中原影响的拓跋鲜卑、契丹人、女真人入主中原后，都不满足于现状，都曾多次南征，试图在更大范围内扩大统治范围，元朝建立后总算了却了他们的这一宿愿。如果说元朝是中国历代中原王朝的延续，那么这个时期，中原王朝统治者最终实现了“内圣外王”的大一统愿望，把周边“戎夷蛮狄”完全纳入了自己的直接统治之下。因此，中国农牧民族的统一不是谁统一谁的问题，而是在自愿基础上的相互间的统一。从这一点上来说，现今中国形成又不同于美利坚合众国和俄罗斯等国家形成时期，经济、文化发达，文明程度高的民族单方面地向四周征服、扩张而形成统一国家的特点。现今中国的形成是中国农牧两大系统的民族的共同愿望并共同奋斗的结果，在缔造现今中国的功劳簿上，农牧民族应各记一笔。

《元史》卷五八《地理志一》载：“自封建变郡县，有天下者汉、隋、唐、宋为最盛，然幅员之广，咸不逮元。汉梗于北狄，隋不能服东夷，唐患在西戎，宋患在西北。若元，则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经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故其地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汉、唐极盛之际，有不及焉。盖岭北、辽阳与甘肃、四川、云南、湖广之边，唐所谓羁縻之州，往往在是，今皆赋役之，比于内地”。这段文字表明，元朝的建立是不同于先前汉隋唐宋等中原王朝，它代表着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那就是汉隋唐宋等封建王朝所未能统一的“戎夷蛮狄”地区，元朝时期“皆赋役之，比于内地”。《元史》这样记述，并不是为夸大疆域辽阔的虚妄之辞，而是基于一个标准，基于一个活生生的历史事实的客观描述：国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也不是模糊的区域，而是一个暴力工具，在这一点上，元朝就是超迈先前的任何一个中原王朝，以其行政管辖、军事镇戍、经济贡赋、司法监督等所有体现国家暴力机器特点的强大实力，对其所辖境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民族都进行了直接而有效的一元化统治。我们认为元朝是现今统一多民族国家中国的基本形成时期，并不是因为它在中国中原王朝历史上疆域最辽阔而专门选择它作为现今中国的基本形成期，而是仍遵循这一原则和事实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