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着明朝时期的服饰、说着明代江南的方言、操持着明代传统的手工艺,俨然一副600多年前的模样······
这个族群就是“屯堡人”——一个几乎被时代“遗忘”的特殊汉族!
安顺平坝的屯堡人
屯军和土著的血与火
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屯堡人”并不为人们所熟知。
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一个民族——毕竟谁能想到,身着类似于少数民族服饰的人竟然能说一口流利的江淮方言呢!
尽管此前并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存在,但屯堡人有自己的坚守,而这份坚守则要从600多年前的明朝开始说起······
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建立了明朝。
但即便如此,对于一个新王朝而言,边陲地区始终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这其中就包括今天的云贵地区。
当时,占据云贵的是元朝亲王八匝刺瓦尔密,他自恃地域偏远且有山川为障,并不惧怕朱元璋,在几次劝降都无果的情况下,朱元璋只能用武力征服了。
1381年9月,朱元璋任命傅友德、蓝玉、沐英等兵分两路远征云南:一路从湖广方向西进,另一路从四川南下。
次年二月,明军势如破竹攻下大理,包括贵州在内的西南地区正式纳入明朝的版图。
俗话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云贵地区毕竟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军队迟早是要撤回来的,派重兵驻守的话供给又是一个问题。
一番头脑风暴之后,朱元璋最具创造性的管理制度诞生了:
卫所军屯制度!
到底什么是“卫所军屯制度”?
其实,所谓的卫所军屯制度包含两个内容:
卫所
和
军屯。
卫所,是一种明代兵部所辖的基层单位,其建制类似于今天的基层兵营,负责对地区实行军事保护。
而军屯则是明代实行的“兵粮自足”制度,驻守在某地区的士兵一部分负责驻防,另一部分则负责种田,所收获的粮食无需上缴,留给部队自产自销。
朱元璋曾非常骄傲地说:
“我养百万雄兵,却不费国家一粒粮食!”
于是,在这样的双重制度驱使下,第一批来到云贵地区的屯军和官民就成为了“屯堡人”的祖先。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第一批屯军来到贵州时的景象:
历经秦汉唐宋元都没能得到完全开发的贵州,在明朝依然被视为化外之地,甚至在封建华夷观念中,贵州是山鬼居住的地方,交通闭塞,土地贫瘠。
当承载着先进文明的屯军移民和落后蛮荒的土著相遇时,激烈的对抗就无可避免了!
翻阅贵州志史,几乎满纸都是血与火。明代276年中,贵州发生大小战事的年份共有145年,占明朝历史年份一半以上!
屯军的到来破坏了贵州土著原本的社会关系,卫所和军屯占据了本就有限的耕种资源,这极大地刺激了当地土著的敏感心理。
被剥夺财产的当地各族民众别无选择,只能为自己的尊严、权利以及土地而抗争到底。
如此所导致的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
贵州土著惨遭屠戮,而明朝政府也白白耗费了巨额的军力与财力,甚至有些时候发生战争的地区都不能通行。
这些无疑都加剧了贵州和中原政权的对抗。
追溯民族优越感
战争与和平往往是共生的,屯军和土著的抗争说到底也只是一种应激反应而已,当最初的气血上涌过去以后,剩下就是冷静思考了:
作为明朝政府而言,如何更加行之有效地进行控制呢?
有趣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朝廷大臣们想出来的,而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填南”。
何为“填南”?
简单来说就是民间自发移民。
和屯军相比,平民移民原因就复杂多了:内乱、饥荒、流放······等等。
但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平民移民带给贵州的绝对不是战火,而是一种文化的迁入——一种带有先进文明优越感的文化。
这些自发组织移民到贵州的中原百姓实行了区别于“军屯”的制度:民屯。
民屯不具备军事压力,因此在和贵州土著的交往当中显得要和平一些,但也不是绝对的和平——
掌握先进农业技术的汉民又怎会轻易地和被视为蛮夷的人分享呢?
我们不妨再设身处地地联想一下,平民移民来到贵州后会在哪里落脚呢?
自然是和有着同样文明归属的军屯户们比邻而居了!毕竟谁也不会随便就和陌生人共居吧,更何况还是蛮夷呢?
军屯代表政府、民屯代表子民,再加上陌生且敌对的大环境,一种分化于贵州土著文明的区域就自发地形成了。
这不仅仅是地区的分化,更是一种文明的相互排斥!
无论是军屯还是民屯,他们共同构建的这一民族聚落成为了贵州土著区域的“国中国”——他们所承载的汉文化被贵州土著文明所包围。
而这两种文明的边界线则是文化、习俗、礼仪等精神层面的信仰。
纵观整个历史,我们其实很少能看见两种文明长久共存的——强势文化必定会吞并落后文化,先进文明必定会同化落后文明。
但历史的巧合偏偏落在了“屯堡人”身上,他们携带的华夏文明既没有被蛮夷同化,也没有同化蛮夷!
即使是今天,屯堡人的文明依然独立在贵州众多少数民族文化之间,这是为何呢?
【文化优越感】
这是一个被经常谈起的话题,相较于当时落后的贵州土著来说,先进的华夏文明尤其是农耕技术方面无疑是最大的刺激。
举个很浅显的例子:
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富家子弟突然出现在了贫民窟里,这种对比所产生的落差正是文化优越感的集中体现。
这种优越感被带到了屯堡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在晚明时期。
晚明时期追求“奢靡之风”,包括五大类:
衣:
讲究质地、花色、款式等
食:
讲究食材、烹饪方法、宴请规模等
住:
讲究建筑风格、建筑规模,建材等
行:
讲究代步工具的选择
交际:
讲究婚娶,祭祀、丧葬的仪式感等
这其中所包含的宗教信仰、民族习俗并不是当时贵州土著所能理解的,更客观地说,这些东西的花费也并不是他们所能承担的。
因此,精神和物质方面所追求的不同维度成为了屯堡人能“独善其身”的先决条件。
但屯堡人的奢靡之风和内地的奢靡之风又不完全一样!
明朝自正德开始,社会的风气就逐渐堕落,到嘉靖时期更是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而身处云贵地区的屯堡人因为受到地理环境的制约,其生活方式和内地的汉人相比显然也不在一个级别。
因此,对于屯堡人来说,奢靡之风成为了一种象征,他们用这种看似高贵的生活方式区别于当时的贵州土著,但就其实质而言,并不上升到社会风气堕落的高度。
如果说文明优越感只是让屯堡人不被同化的话,那么屯堡人没有同化周边的蛮夷又作何解释呢?
【自我封闭】
这其实是很难得的事情——先进文明竟然没有主动去驯服落后文明。
华夏民族的不断扩大首先是源于文明的传播,相对落后的文明被逐渐同化是必然的趋势,但这有一个大前提:
以扩张为最终目标!
很明显,迁徙到贵州居住的屯堡人并不是带着这样的目的来的,屯堡人的汉人祖先大多都是被迫来到贵州的,对于他们而言,其实就是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仅此而已。
在当时,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也不愿意离开内地啊,更何况,屯堡人的祖先是从江南水乡过来的!
没有攻击意愿的心理促成了屯堡人独善其身的性格——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汉民是不会随意举起屠刀的。
我在这里和大家分享另一个小故事:
浙江缙云是南方地区祭祀黄帝最出名的地区之一,我们知道,黄帝文化其实是在北方比较盛行,那么为何会在南方小镇缙云流传呢?
据说,缙云氏是黄帝掌管南方的官员,后来缙云氏的分支因为触怒了尧舜被流放到今天的缙云一带。
在当时,缙云也是蛮荒之地,为了凸显自己的优越感,缙云氏的后人就在这个地区设立了黄帝祠宇,通过祭祀黄帝的方式来彰显自己族群的优越性。
缙云黄帝祠宇
这个典故和今天我们所说的屯堡人很相似。
我大致可以猜到,来到贵州的屯堡人祖先并不都是自愿的,更多的是被迫的,或者迫于压力,或者迫于生计,无论是哪种都足以让这群千里漂泊的人感到既羞耻又自傲。
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作用下,屯堡人的祖先就立下了规矩:
一切都以明朝为想象!
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屯堡妇女的服饰:
屯堡人爱穿蓝色或者黑色,妇女头上都会裹着头箍,而头箍正是明朝妇女头上的一大特色。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屯堡妇女的服饰是传承了明太祖朱元璋夫人“马大脚”的服饰,俗称“凤阳汉装”。
这些服饰从安徽传来,如今在安徽当地早已失传,但是在屯堡却完好地保存下来了。
因此,我完全可以想象,屯堡人的祖先对于周边的蛮族绝不会报以征服的心态,他们所想要的,其实是一种区别于蛮夷的生活状态。
从这一点来看,屯堡人的“自我封闭”也就很好理解了。
如今,“屯堡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坦白地说,我并不能很准确地预计“屯堡人”未来的生存情况,作为一个鲜活的历史烙印,我当然不愿意看到他们走向衰落。
但现实情况是,安顺地区的屯堡人内部分化已经很严重了,这种分化包括聚居地的分离,生活习惯的差异以及对“屯堡历史”的不同解释。
在如今多元化且飞速发展的社会中,这都是难以避免的情况,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
有关屯堡人的历史记述依然在屯堡人中间传承着,当物质变迁斗转星移时,精神传承就成为了唯一的永恒!
我想,只要将屯堡人的故事继续传承下去,那么“屯堡人”就不会消亡,正如他们所走过的600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