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衡州,即吕温(772—811),元和六年八月死于衡州刺史任上。被贬朗州的刘禹锡闻讯后,不胜悲哀,写了悼念文章,全题是《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柳宗元有和诗,题目是《同刘二十八哭吕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刘禹锡、柳宗元和吕温三人都参加永贞革新,特别受王叔文的赏识,是战友,政治情趣相投;永贞革新失败后,三人都受到不同形式和程度的打击。
一
元和六年(811)八月,柳宗元、吕温和刘禹锡三个人都在湖南,分别是永州、衡阳和常德(朗州),从南到北。刘禹锡和柳宗元流传下来的两首吊唁诗谁在前,谁在后,现在不清楚了。刘禹锡称自己“方谪居”,实际上他到常德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无非突出“谪居”而已。不难想象,刘禹锡“哭吕衡州”诗,就是听到吕温去世的噩耗后写的,表现的是自己深切悲痛的心情:
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遗草一函归太史,旅坟三尺近要离。朔方徙岁行当满,欲为君刊第二碑。
全诗的意思是:一夜西风吹凋了玉芝,老百姓绝望,文士们伤悲。你徒然怀抱治世安民的才略,如同做父母的没有等到男婚女嫁之时。你的满箱遗稿,将留给太史珍藏;你在异乡的孤坟,紧靠侠士要离。蔡邕流放朔方,终归有到头之日,那时,我将为你重新撰刻一块丰碑!
柳宗元诗《同刘二十八哭吕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传青简,不使功名上景钟。三亩空留悬磬室,九原犹寄若堂封。遥想荆州人物论,几回中夜惜元龙。
“刘二十八”,指刘禹锡。“江陵李、元”,李,李景俭,贞元十五年进士,历任谏议大夫。元,即元稹(779—831)。
翻译成白话文:才华出众的吕温逝世了,好似南岳新近倒塌了天柱峰,我们这些遭遇不幸的朋友相逢在一起,谈到他的死就会感伤涕泣。时局只许吕温留下一些诗文,而不让他在政治上留下不朽的功名。吕温贫困,死后仅留下宽约三亩的室内空空的院落,连棺材还寄在异乡,无力迁回故土。 遥想你们在江陵谈论天下人物时,一定会深夜不寐地思念着吕温,就像当年刘备、许汜等人推崇陈元龙一样。
二
元和三年(808年)秋,吕温因与御史中丞窦群、监察御史羊士谔等弹劾宰相李吉甫勾结术士惑乱朝政,被贬为道州刺史。五年(810年),又徙衡州。虽然不见他与同在湖南的刘禹锡、柳宗元谋面,但三人联系不断。安乡处士段弘古是他们之间的纽带。段弘古首先是刘禹锡的朋友,通过他与永贞革新的人士建立了广泛的联系。见于吕温著作的有吕温在道州写的《送段九秀才归澧州》:
湘南孤白芷,幽托在清浔。
岂有馨香发,空劳知处深。
摧贤路已隔,赈乏力不任。
惭我一言分,贞君千里心。
寸义薄联组,片诚敌兼金。
方期践冰雪,无使弱思侵。
吕温改任衡州刺史后,吕温有《衡州夜后把火看花留客》和《答段九秀才》两首诗。吕温去世,段弘古虽然没有流传下来纪念性诗文,但从柳宗元写的《段九秀才处见亡友吕衡州书迹》诗,段弘古保留吕温书迹,悲痛之深可以想见:
交侣平生意最亲,衡阳往事似分身。
袖中复见三行字,拭泪相看是故人。
吕温调衡州刺史期间,刘禹锡和他有诗文酬答,时隔一千多年的今天,流传下来的至少有两首。一首是《吕八见寄郡内书怀因而戏和》,一首是《送李秀才还湖南因寄幕中亲故兼简吕衡州》。这两首诗都是刘禹锡于元和五年末、六年初在朗州创作的,也就是吕温去世前夕啊!
幸喜刘禹锡和吕温两位朋友调侃唱和的诗都流传下来了。先看吕温的诗《郡内书怀寄刘连州窦夔州》:
朱邑何为者,桐乡有古祠。
我心常所慕,二郡老人知。
“刘连州窦夔州”,就是刘禹锡和窦常,“职衔”有误。朱邑(?―公元前61年),字仲卿,庐江舒县(今安徽西南)人,西汉官员。初任桐乡(今安徽桐城)啬(sè)夫,处处秉公办事、不贪钱财,以仁义之心广施于民,深受吏民的爱戴和尊敬。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朱邑去世。安葬在桐乡城西。二郡:指道、衡二州(郡),吕温先后在这里任职,熟悉吕温的“老人”都能知道吕温的施政和政绩。
刘禹锡《吕八见寄郡内书怀因而戏和》诗:
文苑振金声,循良冠百城。
不知今史氏,何处列君名。
金声,编钟之声。振金声,谓声名远播。循良,即像朱邑一样的官吏,遵礼守法而有治绩。冠百城:治绩为各县之冠。史氏:史官。史官为难,将来不知把吕温列入史书的何传之中,言下之意,吕温各方面成绩都很突出。
刘禹锡《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记》:吕君“始以文学震三川,三川守以为贡士之冠,名声四驰,速如羽檄”,及贬为道州刺史,亦“以政闻”。所以,刘禹锡的诗说这些将使史官为难。名为“戏和”,却是事实!
三
据史书记载,吕温不仅参加了永贞革新,而且是革新的骨干,名字还在比较靠前的位置。但是,永贞革新失败后,吕温却因“以奇表有专对才”应选为吊祭副使赴吐蕃祭吊赞普去世,躲过了这一劫。朝廷以工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张荐为吊祭团正使。但吊祭团行至赤岭东纥辟驿,张荐因病去世,吕温代替正使完成任务。朝廷很看重这次吊祭活动,因为这是唐和吐蕃中断外交关系十五年之后的一个举措。张荐、吕温离开长安时,朝官赋诗送别,至今流传下来的有刘禹锡和权德舆的诗各一首。
先看刘禹锡《送工部张侍郎入蕃吊祭》诗:
月窟宾诸夏,云官降九天。
饰终邻好重,锡命礼容全。
水咽犹登陇,沙鸣稍极边。
路因乘馹近,志为饮冰坚。
毳帐差池见,鸟旗摇曳前。
归来赐金石,荣耀自编年。
刘禹锡的诗,对朝廷重视祭吊活动表示赞赏;对张荐和吕温能接受这一光荣使命感到高兴,同时也鼓励他们克服旅途艰难胜利完成任务,不辱使命。
时任礼部侍郎的权德舆也有五排《送张曹长工部大夫奉使西番》诗一首,全诗如下:
殊邻覆露同,奉使小司空。
西候车徒出,南台节印雄。
吊祠将渥命,导驿畅皇风。
故地山河在,新恩玉帛通。
塞云凝废垒,关月照惊蓬。
青史书归日,翻轻五利功。
前四句是说,吐蕃和内地一样,沐浴阳光雨露,朝廷很重视这次吊祭活动,派出张荐、吕温这样很有影响的官员。“吊祠”两句,叙述朝廷派遣吊祭团的目的,传达皇上重要的的旨意,恢复两地联系。接着四句写吊祭团的旅途,以及到西域后的祭祀活动,由此而建立朝廷和吐蕃的“新恩”。五排结尾两句,祝愿吊祭团凯旋归来,青史留名。
吕温至吐蕃,适逢德宗卒,顺宗继位,“吐蕃以中国丧祸,留吕经年。”永贞元年(805)秋,吕温才回到长安。唐代赴吐蕃使者,只有吕温使蕃期间的诗歌保存下来了,共12首,内容与形式丰富多样,通过纪事、写景、抒情,将唐朝使蕃人员的经历遭遇,青藏高原的景物气候,以及河湟汉族遗民和吐谷浑部落的处境与愿望一一呈现在笔下,文献价值和文学价值都很高。
号称“世界屋脊”的西藏高原,风光美丽、神秘、迷人。这是古代的汉族诗人们很少游历和吟咏的地方。吕温出使吐蕃,在吐蕃国都城逻娑(即今拉萨市)生活了两年,写了一些反映他在吐蕃的生活和见闻的诗篇。这首五言排律《吐蕃别馆和周十一郎中、杨七录事望白水山作》,就是在逻娑城宾馆眺望城外白水山而作的。
纯精结奇状,皎皎天一涯。玉嶂拥清气,莲峰开白花。半岩晦云雪,高顶澄烟霞。朝暮对宾馆,隐映如仙家。夙闻蕴孤尚,终欲穷幽遐。暂因行役暇,偶得志所嘉。明时无外户,胜境即中华。况今舅甥国,谁道隔流沙。
题中的“周十一郎中”、“杨七录事”未详其名,当是作者在使馆的下属官员。
前八句描绘白水山的景物,是诗的第一层。西藏高原,山上终年积雪。诗人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皑皑白雪。“隐映”句,将白水山想象为神仙洞府,更增加了它的神奇色彩,又为下文的抒情作了铺垫。
“夙闻”以下四句,是诗的第二层次,写自己由于观赏山水景物,引起寻访山中高士的欲望,即景抒情,表达自己对这片新奇、神秘的地方的倾心向往与赞美,十分真挚自然。
诗的最后四句是第三层,在抒情的基础上进一步发表议论。诗人在结尾两句更用无可置疑的反诘语气说:而今唐与吐蕃是舅甥国了,谁说它们的中间还隔着千里沙漠呢!诗人确信,汉藏人民的友谊是任何障碍也阻隔不了,任何势力也破坏不了的。
四
刘禹锡《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序》说:吕温去世十年后,“其子安衡泣奉遗草来谒,咨馀紬之,成一家言,凡二百篇,勒成十卷。”吕温有家学渊源,“祖、考皆以文章至大官。早闻《诗》《礼》于先侍郎,又师吴郡陆质,通《春秋》,从安定梁肃学文章。勇于艺能,咸有所祖。年益壮,志益大。”柳宗元认为吕温之道,“以生为主,以尧舜为的,苞罗旁魄,胶葛下上,而不出乎正。”吕温所宣传的道并不纯粹是圣人之意,而是经过其修正后的圣人之道,亦他自己的政治见解。刘禹锡对吕温的政治观点的评价与柳宗元相同,他把吕温的《人文化成论》、《诸葛武侯庙记》编为文集的上编。《诸葛武侯庙记》正是一篇结合中唐实际来阐发自己拯救国家必须以人生为重的思想的好文章。刘禹锡所编原集已佚,今十卷二百余篇经过了后人的加工整理的。今本不同,以诗赋为首,这两篇文章却被编入“杂著”中去了。
李绅(772年—846年)写的《悯农》诗二首很著名,吕温有推介之功。据《云溪友议》:初,李公(绅)赴荐,常以《古风》即《悯农》二首求知吕光化,温谓齐员外煦及弟恭曰:“吾观李二十秀才之文,斯人必为卿相。”果如其言,李绅晚年拜相。吕温是真心“悯农”:元和五年十月十七日,衡州府城西郊柘里渡百姓苏升、陈演、李宽泰、陈甫、鲁余五人,“知余诚信,力输公税,争赴先期。溪涧阻深,潦水暴至。不忍欺我,忘其险艰”,结果死于洪水之中。这事本来与吕温没有多大的干系,但他听说后,心情非常沉重,“遣故衙前虞候何防,以豚酒蔬果致祭”,并作《祭柘里渡溺死百姓文》,自责道:“州令未明,津渡不谨,致此沦逝,咎由使君。”还拿自己的俸钱抚恤死者家属,代其纳税。清代同治《衡阳县志》称:“览和叔之情词,可谓催科之良牧也。”
人是会变的,传说李绅言行不一,一朝富贵,豪奢无度。刘禹锡任苏州刺史时,曾应邀参加时任扬州节度使李绅安排的宴会,他看到李绅家中歌妓成群,其中一名歌妓色艺双绝,感慨颇多,于是写下了《赠李司空妓》一诗:
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
诗歌的大意是:佳肴美酒,歌姬美色,轻歌曼舞,李司空早已习以为常,养尊处优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可我刘禹锡却肝肠寸断,于心不忍。“司空见惯”的成语,典出于此。
(作者应国斌系常德本土文史专家,著有《芷兰春秋》《善卷邑里》《澧元俊彦》《杜修经访谈录》等作品,采写、点校多部常德地方志)
编辑:肖 萍
审核:陈飞君
签发:李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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