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本农家,乐生于有元之世”。
这是洪武二年应昌大捷后朱元璋诏告天下书的开头。
此生无悔入大元这种话说的人很多,甚至在大元灭亡后,受元廷盘剥最深的江南地区也有无数人隐遁山林,以大元遗民自诩。但这些人哪个不是簪缨满门?哪个不是文华贵族?他们作为大元公司的小股东,现在公司倒了,丧失特权的他们背地里悄悄嚎几嗓子总不为过吧。
可朱元璋是什么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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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祖籍江苏句容,是大元的淘金户,大家知道,江苏那块儿哪有什么金矿,但朝廷可不管这么多,我每年只管收足量的黄金就行,没有金子交怎么办?自己掏钱买呗!长此以往,淘金户纷纷远逃他乡。
老朱家也在他爷爷朱初一那一代迁徙到江苏盱眙,然后在他父亲朱世珍那一代又迁徙至虹县,再迁徙至钟离,至朱元璋出生前,短短三十多年搬了三次家。
朱元璋说他是“农家”出身都有点粉饰的意味,他完全是佃户出身,而为什么会在三十多年搬了三次家?只有可能是官府跟地主盘剥过甚,不然以古代农民的忍耐性,但凡能活下去都不愿背井离乡。所以朱元璋说他“乐生于有元之世”时,完全没考虑他父祖的棺材板问题。
我估计看到这篇诏书,那些元朝遗民们指不定会在心里酸酸的骂一句:宁也配“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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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儿我们把时光回溯一下,倒退回二十五年前。
彼时的朱元璋刚经历父、母、长兄相继亡故的人间至悲事,被皇觉寺遣了出来,美其名曰“化缘”,实际上就是自生自灭去吧。
十六岁的朱元璋踏上了在后来被称为“游历”的旅途,历时三年。这三年里,他在淮西与豫东四处流浪,经常是早上朝着有炊烟的地方急奔,生怕错过了饭点讨不到食物,晚上则投宿寺庙勉强栖身,还经常露宿荒郊野外,天为庐帐地为毡。
“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
这时候的朱元璋,显然不会对大元产生任何归属感,想想也是,在自古丰饶的中原腹地还需要他流浪千里才能勉强存活,可见当时生民困苦已极。
发迹后朱元璋也曾说过,他微时所见州官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间疾苦,皆漠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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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朱元璋是怎么一步步走上“精元”道路的呢?
1355年,朱元璋克太平,俘获太平路万户纳哈出,朱元璋认为后者乃是名臣木华黎后人,十分具有统战价值,于是好吃好喝招呼着。纳哈出也是个妙人,好吃吃着好喝喝着,但要我投降?免谈!朱元璋没法,杀了他又弊大于利,于是放他北归。
“纳哈出者,元木华黎裔孙,为太平路万户,太祖克太平时被执,以名臣后,待之厚,知其不忘元,资遣北归。”又之后死守集庆,壮烈殉国的御史大夫福寿,朱元璋也感其气节,厚葬之。
从这两个事例我们可以看出,朱元璋虽然混迹在起义队伍里,但并没有其他起义军领袖的那种苦大仇恨,乃是个实用主义者,双方都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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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示好归示好,该打还是得打。朱元璋进占婺州,设浙江行省于金华。请注意,这里是南宋曾经的统治核心地带,还是为了统战需要,朱元璋在治所门前树立两杆大旗,上书:“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又在旁边挂起两张木牌,上书:“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
一副大宋忠臣的做派,至于这个“宋”是韩宋的“宋”还是南宋的“宋”,随你咋想。
至正十九年(1359年),元将察罕帖木儿攻破汴梁,曾经席卷中华遍布晋冀鲁豫陕皖辽的韩宋帝国遭到了毁灭性打击,至此一蹶不振,苟安于安丰。靠着红巾军刷来的经验,察罕帖木儿打遍天下无敌手,没有人不会相信,察罕帖木儿在解决掉山东的田丰与王士诚后不会饮马江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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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的发展模式类似于吃鸡中的伏地魔,一路靠苟,背靠着韩宋这颗大树,由刘福通为他在前面挡着大元精锐,他只管闷头发展。
虽然朱元璋的势力范围夹在陈友谅与张士诚之间,也算是强敌环伺,但陈友谅一介篡逆,还不至于让朱元璋忌惮,至于张士诚,守户之犬而已,唯一让朱元璋打心底里忌惮的是察罕帖木儿,索性那时候还有韩宋在前面吸引火力。
现在韩宋这个大树眼看着靠不住了,察罕帖木儿的兵锋已经与朱元璋无限接近,所以朱元璋选择了示好,甚至是……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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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察罕帖木儿还没开始进占山东,没流露出南下的意图之前,朱元璋就已经派杨宪去察罕处通好。这是朱元璋第一次主动派人向元朝一方示好,要知道,之前朱元璋示好的举动无非是放还元朝被俘的大臣将领,只是带点示好的意味,在元廷面前混个脸熟而已。而这次朱元璋却是以韩宋吴国公的身份主动派人结交敌方重臣。
在察罕进攻山东后,朱元璋又一次派遣使者去察罕处,这次打的旗号是“结援”,意思就是咱哥俩井水不犯河水,守望相助的意思,态度几近于乞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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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朱元璋与察罕的互动是比较私密的,但主要聊得什么我们还是能从史书只言片语中窥见一二。
“元朝遣户部尚书张昶、郎中马合谋、奏差张琏赍龙衣、御酒、八宝顶帽、荣禄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严章政事宣命诏书。”
张昶等人是先去往方国珍处,因为当时方国珍名义上归顺了大元。但是对于招安,朱元璋还是打心底里不情愿,所以一直在借故拖延,招安他的使者在方国珍那里待了快一年,这真是苟的久了,连毒圈来了都不想站起来跑。
“昶等航海至方国珍处及一年,国珍两遣人来告,太祖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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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朱元璋毕竟是未来的大明皇帝,天命圈刷在了他苟的位置——察罕死了。
打遍天下无敌手,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夏于将倾,眼看马上就可以再造大元的察罕帖木儿死了。
死于被降将刺杀。
不管察罕帖木儿死的如何魔幻,压在朱元璋心头,甚至压在当时天下群雄心头的大山终于消失了,朱元璋长吁一口气,感慨察罕既死,天下就再也没有英雄了。
“太祖叹曰:‘察罕死,天下无人矣’”
至于投降,去他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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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察罕的大元,麾下四分,几大军头相互攻讦。
没了察罕的威胁,朱元璋心无旁骛的与陈友谅争夺起了江南地区的统治权。
察罕死后次年,鄱阳湖水战爆发,最终以朱元璋的胜利而告终。
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已经在事实上具备了问鼎的实力,在某次与陪臣孔克仁论事时,他直接表露了自己的意图。
陈友谅既灭,太祖志图中原,谓克仁曰:“元运既隳,豪杰互争,其衅可乘,吾欲督两淮、江南诸郡之民,及时耕种,加以训练,兵农兼资,进取退守仍于两淮间,馈运可通之处,储粮以俟。兵食既足,中原可图。卿以为何如?”
在表露大志的同时,朱元璋也在着手构建新生王朝的正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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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也就是所谓的天命,这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深植人心,即使现在也不能免俗,只不过改头换面变成统治合法性了。
而新生王朝的天命,自然不能承继自韩宋,因为韩宋以白莲教起家,本身又是流寇作风,乃是草头政权,更重要的是小明王当时还在。
至于承继南宋,一是时隔太远,二是南宋仅仅是偏安政权,广大北方地区已经被大元统治了百余年,要想成为天下共主,必然绕不开大元。
所以朱元璋的“三观”开始发生了改变。至正二十六年,朱元璋回乡祭祖,对侍臣就自己身上的红巾军属性做了说明。(彼时朱元璋已是吴王)
上谒陵,还邸舍,谓博士许存仁等曰:“措身行伍,亦不过为保身之计,不意今日成此大业”。
直白点就是,我是世代良民,加入红巾军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影射大元把好人变坏),没想到竟然成就了这番大业(我是老实人,加入红巾军也只是为了自保,从没想过要称王称霸,至于如今的伟业,那肯定是天命所归喽)。
朱元璋不光是把自己的出身成分洗白,还对徐达等人说:“你们跟我一样,都是遵纪守法的人民群众,加入红巾军也是为了自保”。
“予于诸公仗义而起,初不过是保身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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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元璋紧锣密鼓为自己洗白施加天命光环时,大元正在内斗……河北有孛罗帖木儿,河南有扩廊帖木儿,关中有李思齐、张良弼,中间在夹杂顺帝父子反目的故事,最后以孛罗帖木儿出局告终,然后扩廊帖木儿与李思齐等人已经离心离德。
总之,在朱元璋消灭陈友谅后三四年时间里,大元任其从容剪除张士诚,略定江西湖南,而自顾自内斗,等朱元璋完全吞下张士诚时,已然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四分五裂的大元在他面前都得颤栗。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天命加于朱元璋。
伴随着北伐的号角,大明建立了。
拾叁
朱元璋在《谕中原檄文》里详细阐述了他所构建的天命观。
首先他表示自古以来都是“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但是元朝却能够君临天下,这除了是因为有命加身外,还与宋朝国祚的倾移有关,你们当时君明臣贤,能够入主天下,但几代过后,嗣君们就一代不如一代,现在天命终于要终结了。
再介绍一下自己,我本来是淮西的一个小老百姓(予本淮右布衣),因为天下大乱,被大家所拥戴(淡化自己红巾军出身),艰难创业一十三年,如今终于有了偌大的家业。
最后再对中原的百姓说,你们本来也是汉家子弟,看到你们被胡人统治,我非常惭愧,我准备扫清胡尘,恢复汉家河山(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当然,蒙古、色目人虽然是外族,但人生天地间,知道礼义廉耻也可以一视同仁的。
朱元璋的这篇檄文,既拉拢了中原汉人,又给了蒙古人、色目人活路,所以在北伐过程中,沿途守军或逃或降,抵抗者寥寥无几。
拾肆
在不断宣称天命的同时,朱元璋不断将自身与红巾军割裂开来,直接把起义军称为“妖人“、“暴兵”。
“昔者朕被妖人逼起山野”“朕本淮右布衣,暴兵忽至,误入其中”、
同时不断稳固元朝政权的合法性,因为大元越合法,承继大元天命的大明就越合法。
“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
朱元璋曾经透露过自己寒微之时的想法,认为自己无非就是以“村氓”的身份而终老,感叹命运的无常。不知他三年游历期间遍尝世间疾苦时,有没有乐生于有元之世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