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认可的“刎颈之交”,向来只有蔺相如和廉颇。
“刎颈之交”用来形容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刎颈”,指用刀子抹脖子。当然,是为了朋友而抹自己的脖子,甘愿牺牲自我保全朋友的献身精神。
《史记•张耳陈余列传》中,“余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张耳、陈余也算是“刎颈交”吗?我们从司马迁行文中能体会到的却只是嘲弄和耻笑,这一对“刎颈交”好友不是牺牲自我,而是想要抹了对方的脖子。
“世传所称贤者”,司马迁认定张耳、陈余的欺世盗名,对社会上流传他们是贤能的人持有不同看法。《张耳陈余列传》刻画了两人在患难时以诚相待,显贵后以利相倾,这种前后不一的处世态度,揭示了“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的道理。
司马迁列举了至少八条证据驳斥张耳、陈余的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第一,从“吃软饭”到相交为友
张耳年轻时曾经是信陵君魏无忌门客中的一员,然而却毫无建树。司马迁对此履历仅仅一笔带过。至于,“张耳尝亡命游外黄”,张耳为何被消除户籍逃亡到外黄,司马迁没有交代。
“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但是,对于张耳的上位介绍详细。张耳在外黄意外地娶了一房媳妇,女方陪嫁相当丰厚(这是重点),张耳凭借媳妇“嫁妆”招致门客,从此走上仕途。
张耳媳妇是什么人呢?“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首先是外黄首富的女儿,颇具姿色;其次,女方属二婚。其中,“外黄富人女”才是司马迁强调的重点,至于“二婚”根本无所谓。
张耳是“吃软饭”的,司马迁好像看不起如此品行。那么,张耳地忘年交陈余呢?
“陈余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陈余也是魏国人,据说是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好在娶了富家女,陈余的命运得以改变。
张耳、陈余都是娶富家女而摆脱了困境,“吃软饭”也算是“臭味相投”了。因为陈余年轻一些,对待张耳像侍奉父亲一样,“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张耳、陈余因为出名,秦国灭魏国时曾经悬赏缉拿。两人无奈隐姓埋名跑到陈地看门谋生。这也算是共同的患难经历了。
第二,对称王的立场变化
陈胜攻打到陈地,张耳、陈余共同拜谒陈胜。陈胜就当地豪杰劝其称王征求两人的看法,二人陈述理由劝阻陈胜称王:“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张耳、陈余对暂缓称王说法比较直接,重要的就这两条:刚刚打到陈地就称王,在天下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私心。而且只在陈地称王,恐怕天下的诸侯(各地起义队伍)会懈怠不相从了。从这两点来看,分析切中要害,足见两人并非浪得虚名。
当然也不排除借陈胜向秦复仇的可能。毕竟,“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余五百金。”两人在陈地看门遭受无端的凌辱。
陈胜任命自己的老朋友、陈地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张耳、陈馀担任左右校尉,拨给三千人的军队,向北夺取赵国。
当武臣出人意料夺下四十多座城池之后,张耳、陈余竟规劝武臣自立称王。这与此前陈胜称王时所持态度明显不同。
“怨陈王不用其策,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司马迁认为这是张耳、陈余立场变化的主要原因。对陈胜心存怨恨,一来不采纳他们的建议;二来没有任命他们为将军,而只给了一个小小的校尉。
由此可见,两人注重个人利益得失,心胸狭隘。所以,有理由相信劝阻陈胜称王并非考虑“义军”前途,可能是纯粹挟私报复。
第三,不合力攻秦的自私
武臣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到陈地,陈胜大发雷霆,想处死武臣等人的家眷,发兵攻打赵。陈胜的国相房君劝阻说,“诛杀武臣家属等于又树强敌,不如向他祝贺,让他带兵向西攻秦。”
陈胜听从了国相劝阻,并依计行事,把武臣等人的家属软禁起来,并封张耳的张敖为成都君。陈胜派使者向赵王武臣祝贺,让他带兵向西进关中。
“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张耳、陈余规劝武臣说:“大王称王赵地,并非楚国的本意,只不过是借机祝贺大王。灭掉秦后,必定对赵用兵。”陈胜建立张楚政权,这里的“楚国”就是指陈胜。
两人看透了陈胜地计谋建议武臣,“不要向西进军,而向北发兵夺取燕、代,向南进军收缴河内,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赵国强大之后,楚王即使战胜秦国,也一定不敢强制赵国。”
陈胜封张敖为成都君,目的是让张耳劝武臣向秦进军。岂料,张耳毫无人性亲情,宁可舍弃家人,也不向西进兵。于是,赵王派韩广夺取燕地,李良夺取常山,张黡夺取上党。
第四,赵王被俘伙夫救驾
韩广带兵去攻打燕地,燕人趁势拥立他做了燕王。这对赵王武臣来说奇耻大辱,于是和张耳、陈余向北进攻燕国。赵王武臣却不小心被燕俘虏了,燕趁机要挟割地换赵王。
赵派使者前去燕交涉,都被杀掉了。“张耳、陈余患之。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厮”,从事杂役的人,“养”,从事炊事工作,“厮养卒”就是伙夫了。
“我去游说燕王,保证与赵王一同坐车回来。”伙夫主动请缨,排解两人忧虑,岂料说出这番话,所有人都笑了。派去的使者有去无回,就凭这么个伙夫怎么可能?
但是,“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载而归”。伙夫不仅被派往燕国,而且确实带回来了赵王武臣。
伙夫究竟怎么做到的呢?
伙夫对燕说,张耳、陈余其实也想称王,不会甘心做别人的卿相。“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张耳、陈余表面上救赵王,实际上更想杀死他,这样两人就可以瓜分赵国称王了。
司马迁借“厮养卒”揭露了张耳陈余的虚伪:其一,两人“患之”纯粹是装样子;其二,如果真想解救,不会派一个伙夫;其三,伙夫一语中的,张陈两人确实有当王的野心。
第五,武臣被杀两人逃命
李良平定常山后,赵王再派夺取太原。秦军已严密地封锁了井陉,李良不能向前进军。秦军将领还试图用一纸书信诈降李良。
李良回邯郸请求增兵,路上遇到赵王的姐姐外出赴宴而归,一百多随从浩浩荡荡。“李良望见,以为赵王,伏谒道旁”,李良以为是赵王,便跪下了。赵姐姐喝醉了,让随从随便地答谢了李良。
当李良得知跪拜的是赵姐姐,在众随从面前感到羞愧,本来对秦诱降尚犹豫不决,此事彻底激怒了李良,派人追杀了赵姐姐,并率兵袭击了邯郸。
武臣、邵骚在袭击中被杀死,但张耳、陈余却逃脱了。“赵人多为张良、陈余耳目者,以故得脱出”,两人随后收拢了赵王残破军队,接着打败了李良。
“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独立赵后,扶以义,可救功。”门客建议张耳、陈余只有拥立赵国的后代,以正义扶持,可以成就功业。
李良本是赵臣,无端弑君,大逆不道。张耳陈余本来有些名声,加之此番出兵,为主报仇,师出有名,又拥立赵国后裔为王,在人们心中是正统之师。
两人对武臣之死难道真的没有责任么?我看未必。他们能逃脱,能复仇,难道不能解救武臣?
第六,巨鹿被围反目成仇
李良归降秦将章邯,领兵荡平了邯郸城。张耳和赵王歇逃入巨鹿,王离围困巨鹿。陈余收集残部几万人,驻扎在巨鹿以北。章邯驻扎在巨鹿以南。
王离急攻巨鹿,巨鹿城内粮尽兵少,张耳向陈余求援,陈余不敢前往。相持了几个月,仍不见救兵,张耳大怒,怨恨陈余,派张黡、陈泽前去责备陈余。
“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
这是张耳对陈余的哀求,说起了从往日情分,谈到了现今形势,甚至不惜称对方为“公”。张耳为了活命,已经不顾及脸面了。
当初我和您结为生死之交,如今赵王和我将要死于早晚之间。而您拥兵数万,不肯相救,那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哪儿呢?假如您信守诺言,为什么不和秦军决一死战?尚且还有十分之一二获胜的希望。
陈余说救不成赵,反而会白白地全军覆没;不与秦同归于尽,将来可以向秦报仇。“今必俱死,如以肉馁饿虎,何益?”所以,只派给了张黡、陈泽五千人马攻打秦军,岂料张黡、陈泽到前线便全军覆没了。
巨鹿解围得益于项羽,渡过黄河,破釜沉舟,大败章邯。张耳见到陈余,除了责备便是追问张黡、陈泽的下落。陈余也不辩解,解下将军印信,和他亲信几百人打鱼捕猎去了。
“诸侯军救巨鹿这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侯皆从壁上观”,从《项羽本纪》来看,巨鹿之战是项羽的楚军独自作战,其他诸侯作壁上观,这当然也包括陈余,还有张耳的儿子张敖。
由此来看,陈余、张耳所谓的过命交情,纯属扯淡,关键时刻还是以自己的利益为重,保命为主。张敖在项羽攻打秦军时,为何也按兵不动呢?有点想不通。
第七,相斗陈余败张耳
巨鹿之战后,张耳跟随着项羽进入关中。汉元年(前206)二月,项羽大肆分封。因为张耳交游很广,很多人替他说好话,项羽平常也听说其为人,从赵国分割土地封张耳做常山王。
陈余曾经的门客规劝项羽说:“陈余和张耳同样对赵国有功。”这明显是向项羽讨要封赏。项羽因为陈余没有跟随入关,仅把南皮附近的三个县封他为侯。赵王歇迁都代县,改封为代王。
“张耳与余功等也,今张耳王,余独侯,此项羽不平。”张耳到他的封国去,陈余非常加恼怒,认为自己和张耳功劳相等,张耳为王,陈余为侯。
所以,当陈余听说齐王田荣背叛楚国,便派夏说前往游说:“项羽不公平,好地方都分封给将军们,把原来称王的都迁到坏地方。希望大王借给我军队,以南皮作为您遮挡防卫的屏障。”
田荣正巧有此打算,在赵国树立党羽用以反对楚国,于是就派遣了军队听从陈余指挥。因此,陈余调兵袭击张耳。张耳败逃,最终决定投奔有老交情的刘邦,刘邦以优厚的礼遇接待。
仍然是利益!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陈余攻击张耳正是如此。这就是张耳、陈余沽名钓誉的“刎颈交”吗?因为受封不等,便大动干戈,誓不两立。悲哀!
第八,必欲除之而后快
陈余打败张耳,全部收复了赵国的土地,把赵王从代县接回来,又做了赵国的国君。赵王歇对陈余感恩戴德,封陈余为代王。陈余因为赵王歇软弱,没到封国就任,留下来辅佐赵王,而派夏说以国相驻守代国。
汉二年(前205),刘邦率领诸侯五十六万大军向东进击楚国,派使者通知赵国,要和赵国共同伐楚国。
“汉杀张耳乃从”,陈余有多么恨张耳。对前来的人提出要求,只要汉王杀掉张耳,赵国就从命。司马迁行文至此,所谓的贤名、友谊,已荡然无存,两个人成见有多深。
于是,刘邦找到一个与张耳长得极像的人斩首,拿着人头送给陈余。陈余才出兵助汉。刘邦在彭城被项羽从齐国撤回的军队战败,陈余又发现上了当了,张耳竟然没有死,于是又背叛了汉军。
汉三年(前204年),韩信平定魏地不久,刘邦又派张耳和韩信打破了赵国的井陉,在泜水河畔杀死了陈余,在襄国追杀了赵王歇。韩信扫平赵国之后,向刘邦请求封张耳为赵王,刘邦爽快地答应了。
司马迁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能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张耳、陈余两人从忘年羁旅,到“相与为刎颈交”,司马迁极力渲染共患难时的友谊非同一般。当两人攀上人生峰巅,友谊出现裂痕,继而彻底破裂,再到反目成仇,最后必欲杀之而后快。
司马迁对两人虚伪的“友谊”多少有点鄙视,“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向者相慕用之诚,后相背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等他们有了地盘,争权夺利的时候,最终还是相互残杀,恨不是把对方消灭。为什么以前是那样真诚地相互倾慕、信任,而后来又相互背叛,彼此的态度是那样的乖张、暴戾呢?难道不是为了权势、利害才相互交往嘛!
“名誉虽高,宾客虽多,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名声虽然高,门客虽然很多,但是所作所为与吴太伯、延陵季子差得远呢。这样子怎么能配得上“刎颈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