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生来便有天赋的,至于能否发掘出来,只看生活中的契合物是否充足。
当官的儿子之所以更容易当官,正是因为圈子文化的熏陶,让人性里的执政、执法情感得以活跃显现,常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下,就获得了走上这种道理的思维习惯,因此天赋显现的过程被人统称为“开悟”、“觉醒”。
而张汤的觉醒,是从审问一只老鼠开始的。
张汤,西汉初长安人士,他是正儿八经的首都人。
都说皇城根下无凡人,随便找来一个路过的百姓,那都有可能是大官的家眷。
毕竟国都文化向来如此,这是国都的魅力也是国都的属性,而张汤在长安这座城市里也确实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小辈,他的父亲乃是长安丞,子凭父贵,张汤自然也前途无量。
父亲身居高位,平日里往来的达官贵人必然不少,接触到的政治事务也肯定更多,所以张汤自小就有着独特的学习渠道,而他的父亲对他很是严厉,就连教育中都带有很强的执法特色。
张汤
有一回,张汤父亲外出,留下张汤守家,在张汤没留意的情况下,老鼠就把家里的肉被偷吃了,当时生产力低下,百姓纳税少,所以肉还是很金贵的,张汤父亲在回来后就对张汤大肆鞭笞,这事让张汤的心里耿耿于怀。“张汤,杜陵人也。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鼠盗肉,父怨,笞汤。”
一般的人挨打了不长记性,下次还敢,优秀的人挨打了长了记性,下次不敢,还有一种对“公道”要求很高的人,他犯错了挨打了没关系,但他不会放过那个让他犯错的人。
而张汤就是最后一种,他决定去找出那只老鼠,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在司法的程序里,张汤属于是“玩忽职守”导致的失职,固然有罪,但并不是主要责任,真正的主责乃是偷走肉的老鼠,于是张汤跑到老鼠洞前掘地三尺,活生生把偷肉的老鼠给揪了出来,而张汤抓到了老鼠后,竟然运用了一系列平时在官府中才用到的执法程序。
张汤
张汤先是逮捕了老鼠,然后将老鼠“开庭审查”,目的是为了将老鼠逼供,“交代”出赃物所在和同党,随后便在老鼠的鼠窝里缴获了之前还剩下的肉,老鼠偷窃的证据确凿,罪名成立,于是张汤下令对老鼠处以磔刑。
而张汤这一系列的办案手法让他父亲叹为观止,张汤也有意表现给父亲看,告诉父亲他纠正错误的做法,父亲看了他审查老鼠的文书,顿时惊为天人,对儿子的天赋啧啧称奇:“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父见之,视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长安交际高手:张汤
从小便展现出来了执法天赋,加上未来有父亲的护持,按常理来说,张汤能走到的高度自然不低,但可惜的是,张汤父亲早逝,他自己都还没有走到太高的高度便离世了,张汤因此只能靠着子承父业的原则,进入官府从一个基层做起,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吏”,并不算官。
张汤
因为张汤年轻,所以子承父业只能给他一个跻身官府的机会,说到底,还是因为关系不够硬,而在长安城,权贵遍地,裙带关系到处都是,如果张汤不靠关系,未来的前途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明白这个道理的张汤,便开始了另一种人生哲学:“圆滑至上,再谈本分”。
本分是工作的底线,比如对的事情就应该是对的,错的事情就应该是错的,这就叫实事求是,也叫公平公正,但在张汤的眼里,公正更应该是权力兑换的筹码。
道理本身的对与错很多时候未必在于客观事实的如何,真正能够定义对错的,乃是讲道理的那个人是谁,分量如何。
西汉周阳侯田胜,乃是当时汉景帝宠妃王娡的兄弟,田胜有一次犯事入狱了,被押到了长安巡查审问,审问他的人正是张汤,而张汤知道田胜来头很大,因此“帮助”了张汤,还是“倾身”去帮他,所谓倾身,无非就是赌上前途,那么什么帮助值得赌上前途,个中意味不言而喻:“周阳侯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事之。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贵人。”
或许张汤的执法不公平,但是世道中的有些事情还是公平的,张汤的倾身相助,不久后获得了田胜的回报。
刘启
田胜被放出来后,刚好遇到了汉景帝给王娡的兄弟们封侯的好事,他被封为周阳侯,田胜带着好兄弟张汤到处参加上层社会的酒会,今天是哪个侯,明天是哪个王,交往的人里,就没有几个低于侯爵的。
这就是裙带关系,因为有关系,张汤步步高升,先是给当时长安有着“赫赫凶名”的酷吏宁成当下手,后来又被推荐给了窦婴,窦婴让张汤担任茂陵尉,直到田蚡上位担任丞相,田蚡直接召张汤来朝廷担任丞相史,张汤因此在短时间内走到了比父亲还高的高度。
而让张汤接近了大汉“权力巅峰”的人,也是缘份,或许张汤会来事,也有可能是田蚡在感谢张汤对弟弟的照顾,于是推荐张汤给汉武帝担任御史。
田蚡的推荐,可不是一般的推荐,因为他就是光明正大地安插,丝毫不顾及汉武帝的意见,汉武帝还因此事嘲讽过田蚡:“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
但不可否认的是,强大的权力推力,直接让张汤来到了汉武帝身边,而当一个皇帝的近臣,这是张汤人生中最大的挑战,因为该如何调整和皇帝相处的方式,又该如何去展现自己的形象,这都关乎着张汤的前途。
刘彻
久而久之,张汤摸出了一个道理:“汉武帝说的都是对的,汉武帝做的不会有错”。
是的,张汤领悟了“汉武帝即一切原则”。
大奸似忠张廷尉
西汉的皇权和相权经历了很多次变化,而在汉武帝时期,皇权和相权出现了第一次剧烈冲突,汉武帝数次架空丞相权力,自己设立了“内朝”,真正的国家大事,汉武帝自己关上门和心腹大臣讨论。
张汤看明白了这一点,他便不再走朝堂路线,专门走汉武帝的路线,这条路线在当时也可以认为是“御史路线”,因为汉武帝一朝的心腹大臣,几乎都当过御史大夫。
元光五年(前130年),汉武帝皇后陈阿娇为了挽回汉武帝已经飘向的心,私底下用“巫蛊之术”以求汉武帝对她回心转意,但这向来是要不得,被查出来了反而是大祸患,果不其然,急病乱投医的陈阿娇被人指证“诅咒”皇帝,而且还曝出陈阿娇的背后还有大量参与者,汉武帝让张汤去追查此事。
查案是张汤的天赋,于是张汤很快便给汉武帝递交了一份答卷,结果让汉武帝非常满意,汉武帝便让他担任“太史大夫”:“治陈皇后巫蛊狱,深竟党与,上以为能,迁太史大夫。”
张汤
也是在这个职位上,张汤开始制造属于他张汤的恐怖色彩。
张汤有一段时间被汉武帝任命为廷尉,这是大汉的最高司法机构,而张汤每天所处理的案件、都是涉及那些王侯将相的案件,他的手中也自然握着很多权贵的把柄。
假如是一个公正的廷尉,那么必将会拿着这些证据依法处置,但如果是一个有心机的廷尉,这些证据将会成腐败的耗材,张汤显现是后面这种:“始为小吏,干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内心虽不合,然阳浮道与之。”
张汤手上掌握这么多权贵的“罪证”,他还是为汉武帝服务。
张汤不像窦婴这种人心中只有公道,没有私情,也不像田蚡一样,当掌握了大权之后就以为可以把皇帝踹到一边了,他既讲私情,也看汉武帝的脸色行事:“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吏深刻者,即上意所欲释,予监吏轻平者。”
一个廷尉完全为皇帝所驱使,这就造成了皇权直接影响了司法权,司法权力也因此不振,但汉武帝却排除了大量异己,也给张汤拉来了很多朋党,张汤每次断案之前也都会“观察”汉武帝的意见,如果汉武帝表扬张汤做得好,张汤就说是汉武帝指导得好:“间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监、掾、史某所为。’”如果汉武帝批评张汤,张汤就会坦然承担自己的过错。
张汤
张汤认错、谦卑的态度都很好,只可惜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公正而出发的,仅仅是为了讨好汉武帝而做出来的举动,不过张汤不久之后便获得他的回报,被汉武帝封为御史大夫,在当时相当于副丞相之职。
汉武帝为了皇权大力架空相权,关于国家大事就总是只和张汤谈论,两人在宫中时常废寝忘食谈到天亮,而汉武帝很多执政都是根据张汤给予的意见,因为当时汉武帝正在进行中央政治、经济改革,他想要将分散的权力抓到手中,将盐、铁产业的开采和销售变为官营,这种改革必定会挫伤很多人的利益。所以汉武帝对外声称这都是张汤的主意,而张汤也很乐于担这个责任:“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旰,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于是痛绳以罪。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大农颜异诛矣。初,异为济南亭长,以廉直稍迁至九卿。上与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异曰:‘今王侯朝贺以仓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说。汤又与异有隙,及人有告异以它议,事下汤治。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论死。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
其实朝堂每个人都很明白,他们骂的是张汤,但在心里憎恨的是汉武帝,张汤就是汉武帝的挡箭牌罢了,所以久而久之,朝堂中就有人敢骂张汤,比如汉武帝朝的博士狄山,他就在和亲匈奴这件事情上大骂张汤“诈忠”,把张汤这么多年为人处事的遮羞布都给撕了下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籓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
但狄山不久后也因为同意和亲被汉武帝北方镇守边境:“匈奴求和亲,群臣议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东宫间,天下寒心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兴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大困贫。由是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籓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诈忠。’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山曰:‘不能。’曰:‘居一县?’曰:‘不能。’复曰:‘居一鄣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乃谴山乘鄣。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是后群臣震詟。”从狄山的结果来看,张汤反对和亲,虽然是看着汉武帝的脸色行事,可反对和亲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世狡猾最终却被抛弃
张汤做汉武帝的马前卒,并不是没有人敢动他的,事实上,张汤走皇帝的晋升路线,只会遭到其他士大夫的排斥。
刘彻
当了七年御史大夫后,张汤因为犯错被罢官,而张汤被罢官,很多人看出这是汉武帝“放弃”他的信号,于是张汤的“仇人”,当时的御史中丞李文曾上书弹劾张汤,想要在张汤落魄的时候置他于死地,可张汤怎么可能任人宰割?当时有一个名为鲁谒居官吏,他曾是张汤的心腹下属,因此帮助张汤去举报了李文曾的罪行。
毫无疑问,张汤已经掀起了“党争”,为了报答鲁谒居,张汤在私底下给躺在病床上的鲁谒居按摩脚底,可是张汤却还在汉武帝面前装作与鲁谒居不认识,“河东人李文,故尝与汤有隙,已而为御史中丞,荐数从中文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弗平,使人上飞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变事从迹安起?’汤阳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病,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延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它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阳不省。谒居弟不知而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李文。”张汤的态度让汉武帝感到不满,因为党争并非汉武帝所愿,可汉武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张汤的一举一动。
此事越闹越大,就连赵王刘彭祖就参与进来弹劾张汤,原因是在汉武帝削藩的时候,张汤也献策打压刘彭祖,渐渐地,张汤这些年当“酷吏”的祸患就爆发出来了,而此事当时还有一个转机,那就是丞相庄青翟刚好也遇到了汉文帝霸陵被盗的事情,他跟张汤约好一起到汉武帝面前分别认错,等于是互相给对方说情。
可张汤表面上答应,背后却背叛了庄青翟,张汤毫无底线的举动让丞相府三位曾经和张汤有过旧怨的长史下定决心要“整死”张汤。
这三位长史去搜集了大量张汤犯法的罪证,找到很多被张汤陷害过的人,其中一件让张汤陷入死地的,就是汉武帝的“囤货计划”被泄露。
汉武帝当时计划以国家主导市场,避免商人从市场中牟取非法暴利,于是汉武帝会有计划地安排官员去购买大宗物资,可谁知道,汉武帝要购买的物资被商人提前得知,商人便早早地囤好了货物,等到汉武帝派人来收购时便坐地起价,而汉武帝这个计划只与张汤说过。“始,长史朱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王朝,齐人,以术至右内史。边通学短长,刚暴人也。官至济南相。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陵折之。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为请奏,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它奸事。事辞颇闻。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知,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又阳惊曰:‘固宜有。’减宜亦奏谒居事。上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汤具自道无此,不服。”
张汤千不该万不该,就不是不应该出卖汉武帝的计划,而汉武帝看张汤也没有认错的态度,于是下令让人审查张汤,自此,汉武帝是真的放弃张汤了。
在张汤下狱时,张汤的老朋友赵禹跑到狱中劝张汤伏法,而赵禹的话意思很简单:“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
当他知道汉武帝点名要重点照顾张汤的案子时,便知道张汤必死无疑了,所以他出于朋友的角度问张汤为什么汉武帝责问他的时候非要抵赖,而张汤也自知汉武帝不庇护他后,他只有死路一条,因此留下一封谢罪遗书便自杀了。“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位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本以为张汤出卖汉武帝的情报会获得大量的财富回报,可是当人去张汤家里搜查的时候,却发现张汤的财富也并没有超过五百金,最重要的是,这些钱和物都是汉武帝赏赐的,可以说张汤做得那么多事情,一切都是为了汉武帝的利益,所以汉武帝知道后,感念于张汤的付出,便让张汤的儿子张安世升官了。“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它赢。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恶言而死,何厚葬为!’载以牛车,有棺而无椁。上闻之,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乃尽按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
张汤墓
张汤最后死于权斗,其实更应该说他死于此前帮汉武帝得罪的那些人手上,张汤则是成也皇帝,败也皇帝,他选择了依附皇权快速晋升,也必须要承受皇权抛弃他时的代价。
而关于张汤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这并不好说,只不过在士大夫的眼中,一味帮助汉武帝加强皇权的张汤,确实是错的离谱。
但张汤也展现了自己独特的政治哲学,在汉武帝一朝中如鱼得水的他,确实成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