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书、画,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四大雅趣及技艺,素有“诗礼簪缨之族”美誉的贾家,其四位的小姐的贴身侍女,依次取名“抱琴”、“司棋”、“侍书”及“入画”,很显然,这些丫头的名字隐喻了主子姑娘的特长。
《红楼梦》故事开始时,元春已经入宫做了女史,故关于元春的信息,我们最初只能从冷子兴寥寥几语中捕捉,这位贾家大小姐生于大年初一,被视为最有福气的人,她比宝玉大许多,所以入宫前就能教宝玉认了几千字,此外言不多及。
至第十八回,元春露面时已贵及皇妃,于一派红飞翠舞中徐徐走来,同时跟着来的还有她从贾府带进宫的丫环,文中写道:
又有原带进宫的丫环抱琴等叩见,贾母连忙扶起,命别室款待。
在此之前,迎春的丫头司棋、探春丫头侍书及惜春丫头入画皆已露面,此处补出元春丫环抱琴,方才不板。虽文中未曾提及元春雅擅琴韵,但根据迎春善棋,探春善书,惜春善绘来看,元春善琴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抱琴”一名,仅仅是为了隐喻元春对弹琴有一手吗?以作者的一概笔法,显然不仅于此。不信我们深挖试试。
“抱琴”之名,暗示元春与皇帝并非知己
我国古代众多乐器中,唯有琴得以进入雅事之列,关于抚琴最具文化内涵的便是“高山流水”之典故,俞伯牙为死去的钟子期摔琴谢知音,使得”抚琴“与”知音“紧密相连,知音成为了人与人心灵相通的代名词,却那样难得可贵。
而元春的丫头不唤“抚琴”,偏要唤做“抱琴”,我们就该明白,元春是没有知音的。正如南朝陈代诗人江总的《侍宴赋得起坐弹鸣琴诗》中有云:“丝传园客意,曲奏楚妃情。罕有知音者,空劳流水声”
本来,皇帝对元春就不可能有多深厚的情感,且不说自古皇家薄情,就说元春入宫多年,她才会封妃,这不免让人讶异,毕竟她可是煊赫京都近百年的将门之女,就在皇帝眼皮底下溜达了大几年,如果皇帝有心,早就临幸她了。
说到底,皇帝对这位家族权势熏天的女儿,是有所戒备的。至于为何突然封妃,大抵也是秦可卿去世,一众权势官宦出动,近似逼宫造反,皇帝不得已作出的缓兵之计罢了。
因为不得宠,所以素日里元春只能用琴聊遣寂寞。
“抱琴”之名暗喻元春度日如年
元春省亲时,原本是喜笑颜开的日子,但这位被众人仰视的皇妃,却屡屡哭泣,含泪与家人诉苦,称皇宫是“不得见人的去处”,抱怨宫中的可闷日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一方,然终无意趣”。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在宫里太寂寞”。
元春绝对没有诽谤皇帝的意思,试想皇帝日理万机,后宫佳丽无数,对元春又有所忌惮,除非他被下降头了才会想到元春这里来。那么,该如何消遣这白昼缓缓、长夜漫漫呢?抚琴!
旧时的典籍诗词中没少告诉我们,男人消愁靠杜康,女子解忧多抚琴。尤其在一众描写“宫怨”的古诗词中,抚琴成了人气最高的解忧方式。
譬如唐人李义山《宫辞》有云: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是曲名,奏《花落》当然是用琴抚奏曲子了。此外同是唐人的王昌龄《西宫春怨》中亦有云:
西宫夜静百花香,鱼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云和,便是乐器的一种。总之,后宫粉黛三千,就只盯着一个皇帝,认识神仙也难做到雨露均沾,所以宫中多怨妇是在所难免的了。而为了消遣,唯有抚琴矣。
而除了暗喻元春的情感和后宫生活,“抱琴”的含义还有更大的用意。根据前八十回许多线索,我们知道元春的结局极其惨烈。
如其省亲时点的戏曲《乞巧》后面,脂砚斋批“《长生殿》伏元妃之死。”,该剧主要讲述杨贵妃及唐玄宗的爱情故事,最后在安史之乱中,杨贵妃被赐死,自缢于马嵬坡。此处将元妃之死与杨贵妃相提并论,可知其结局只惨烈。所以,元春死前不忘梦中嘱咐父母“须要退步抽身早”,悲险之至。而元春的危险处境,作者早将其藏在了“抱琴”之名里。
“抱琴”隐喻当时政治局势
说到关于琴的典籍,最知名的莫过于东汉蔡邕著有的《琴操》了。而在这本典籍里,其例出了古琴曲歌诗多涉及政治。如首篇《鹿鸣》日:
“《鹿鸣操》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君志倾,留心声色,内顾妃后,设旨酒嘉肴,不能厚养贤者,尽礼极欢,形见于色。大臣昭然独见,必知贤士幽隐,小人在位,周道凌迟,必自是始。故弹琴以讽谏,歌以感之,庶几可复。”
更有次篇《伐檀》中“周道衰微,礼义废弛,强凌弱,众暴寡,万民骚动,百姓愁苦,男怨于外,女伤其内”等词。
总之,这些人之所以援琴而歌,是因生不逢时,因礼崩乐坏,因八方风雨,因局势动荡。
而在《红楼梦》里,贾家这样的权势门阀,屡屡涉及政治,譬如贾宝玉结交“不以官俗国体所缚”的北静王、贾珍逾制为秦可卿大办丧事、忠顺王与北静王交恶等等。
在火中起舞,难保引火烧身,根据元春判词中“虎兕相逢大梦归”可推测,元春被卷入两派势力斗争,最终“两雄较量,元妃致死”。所以,作者借“抱琴”之名,告诉我们所谓的“昌明隆盛之邦”,实际糟糕透顶,表面的一团和气,背地里刀光剑影,而元春自入宫始,就活在这样的悲险环境中。
所以,元春的丫头“抱琴”,不仅单纯的暗指其善于抚琴,更是具有丰富的隐喻,说出了作者不敢说的话,在这些隐喻中,元春一直处于痛苦和凶险的境地中,却唯有抚琴而歌,无力而绝望。这一位女子,显然比其他曾经有过快乐时光的金钗更要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