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里,北京的大太阳光灿灿白花花的,特别适合晾晒衣服。我把压箱底的祖辈的衣服都拿出来晾晒了……
弟媳妇帮着我,一边挂,一边赞叹:你姥姥的衣裳真美!
这件折枝缠花杨妃色的旗袍,是我姥姥的。姥姥要是知道她的衣服,孙女每年都会拿出,晾晒,收好,一定会开心的。她一辈子都爱打扮。
我其实也没见到她。我的亲姥姥。她走的早,刚解放就走了……
“那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家里人都这么评价她。她是个很会生活,也会驾驭生活的人。聪明,智慧。
我老跟我的弟媳妇说:“你呀!就是加个零,也比不上我们老太太。那才是宅门里的奶,真是冰雪聪明的女人。用智慧经营着自己的家!
她当的起自己的名字。一个“敏”字!
要说婚姻,敏姑娘不是握着一手好牌的人。算不上门当户对。她娘家已经没落了。她是慎贝勒的次女。这是民国了。什么王公贵族都“落派”了。民国就认两样,一个是钱!一个是枪!
姥爷家有钱。姥爷的阿玛是庆亲王的铁杆儿。晚清时期,老庆亲王号称:老庆记!宦囊里装着半个大清。姥爷家的资产也是金山一座。尤为突出的是,这一座金山只有一个继承人,唯一的男丁就是姥爷。
到了他谈婚论嫁时,姥爷的阿玛已经去世了。姥爷想自己找一位可心的“奶奶”。这时,一位女学生映入眼帘。那就是敏姑娘!
性子温和,人又标致,还是宗室女子。她,成了姥爷一见钟情的人选。老太太,就是姥爷的妈也同意了。倒不是为别的,这位老太太自己也是“贵府寒门”出身。她也是穷宗室。于是,两下里一拍即和,迎娶过门,新人入宅!
丈夫英俊潇洒,媳妇容颜俏丽。自然让人赏心悦目。小两口在一起蜜里调油的生活着……
爱情就是一瞬间,电光火石,始于追求,终于洞房。剩下来的事,就是经营家庭了!我总对弟媳妇说这句话。
敏姑娘就是经营婚姻的高手。
一过门,婆婆要求她管住丈夫。别成天老是的跳洋舞,吃大菜的泡在天津(那时管吃西餐叫吃大菜)多在家里呆着,陪着老太太。
敏姑娘答应了!可根本就没照着做。
她心里有数。她嫁的是丈夫,不是婆婆。丈夫不待见她,一切都没有用。
敏姑娘没过多久,就到天津法租界里的白俄的美发馆,烫了一个半遮面的S头。跳舞,洋话,打弹子,玩溜冰……全都学会了。
一转身,她就是津门洋派名媛!
还上了玫瑰画报的封面女郎。那可是好多唱戏的,演文明戏的女明星才敢干的事。保守的宅门奶奶可是不敢。人家敏姑娘不在乎!
婆婆怪罪下来,敏姑娘就是一皱眉,一副委屈样:“二爷(我姥爷行二,大爷早年没了)让我去的,我也不敢反驳他呀!”
你看!婆婆听了还不生气。这是什么事都听儿子话的,柔顺媳妇呀!当婆婆的不就希望媳妇老老实实的吗?
不但自己烫头。敏姑娘还撺掇小姑子也穿洋服,上天津租借里的比利时女子学校。小姑子一个劲的说嫂子摩登!真是我的好姐姐。
上了画报的妻子,下一步就是开派对。一身露背洋装,带着缎面手套,珍珠项链的沙龙女主人。让丈夫的朋友们捧着,社交明星一般。那个自幼风流的丈夫也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她用魅力征服了丈夫。而不是靠贤惠和能干。因为她知道,贤惠在丈夫那里不值什么。一个顺从肯干,但是毫无魅力的妻子,其实就是保姆领班而已!没意思!
敏姑娘要的是,丈夫的爱慕和专情!
但是,还有一样敏姑娘被动了,那就是:
子嗣!结婚两年无所出!她到德国人的医院去看了,大夫说她没问题,但是受孕几率不高,需要时间。
可婆婆不干呀!整天抱怨。敏姑娘也明白,丈夫是外表西化,里边还是中国。他也希望有孩子。如果自己真不能生育,那么娶妾,就是必然的了。
她棋高一着!
让婆婆指给丈夫一个贴身丫鬟,当姨奶奶。这个姨奶奶她早想好了人选。那时一个老实朴素的丫鬟。
丈夫半推半就,婆婆热情赞许。姨奶奶的喜事就是她张罗的。没办法!她再聪明也挣不过制度宗法。但是,在封建宗法的不利地形下,她聪明的辗转腾挪着空间。安放自己的生活。
姨奶奶果然不负众望。没多久怀上了,继而诞下儿子。同时,也旋即失宠了。敏姑娘早知道,这样的女人,丈夫是不会感兴趣的。
她一边祝贺,一边找保姆。然后跑到天津,以照顾小姑子上学为由,住在天津了。
紫罗兰画报上登出了她参加慈善赛马活动的照片。丈夫看得心里好不放心。马上追到了天津。这位妻子就是二爷眼里的宝贝。
二爷和朋友在俱乐部里玩的晚了,没回家。她不高兴了,离家出走。走到哪里去了呢?
利顺德大饭店!
她住在饭店里,就是不回去。但是,白天还和丈夫一起打网球,遛狗,一到晚上就轰走了丈夫,自己生闷气!
她给他写信,告诉他自己的不开心。只写了几行,就没下文了……丈夫的鲜花和珠宝川流不息。
“姥姥怎么好像是个小三!”我弟媳妇说。
“谁说丈夫就得给小三送鲜花。谁说结婚后,妻子就得老老实实在家里等着丈夫。她就是那种可以保持距离,保持魅力的妻子。你呀!不明白呀!”
他们美好的生活也会遇到问题。在姥爷四十多岁的时候,他们的女儿也出生了。夫妻的中年危机到来了。
这回是个劲敌!
一个搞文艺的女孩子,唱戏的艺人。年轻,娇小,可爱也可怜……这是中年男人的死穴!
敏姑娘一看便知,劲敌出现了。
她决定先发制人!
“把这个妹妹接过来吧。你们在外边也不方便。”
丈夫惊讶地说:“她就是朋友认的干闺女。我就是看她可怜。一个小女孩跑码头,你让她进门也好!”
丈夫和别人洞房花烛的时候,敏姑娘是何心情。外人不知。但是,她的手段,后来大家看明白了。
她成天在小姑子屋里,照顾丈夫的妹妹。这个一直守“望门寡”的小姑子是丈夫最亲的人。他们是一奶同胞。如今,老太太已经去世了。二爷格外珍惜这个“苦命”的妹妹。
敏姑娘灰心冷意的泡在小姑子屋里。随随便便的说着新姨奶奶怎么受宠,怎么娇媚。
“那天姨奶奶一说自己吃的药汤子苦,二爷亲手喂的她……”
“看见什么喜欢的,就立刻得买。二爷说了,不能让她在咱家不自在了……”
小姑子是一个老姑娘。此时三十多了。婚事无望了!听见姨奶奶的这些“房里春闺,柔情无限”的事迹,气的一把抓起玳瑁的梳子,摔在地上,粉粉碎!
“嫂子就是好脾气。由着他们闹腾!你等着的。看看谁当家!”
没多久,丈夫出门去广东做生意去了。再一回来,姨奶奶跑了!
“怎么回事?”丈夫都懵了!
“我哪里知道呀。她一个什么师哥找她来,说是看看她就走。谁知第二天,她也不见了……”敏姑娘比丈夫还着急!
丈夫失恋了!痛不欲生!“婊子无意,戏子无情呀!我带她不薄呀!”
她安抚着丈夫:“唉!你也是痴情的人呀!”
其实呢?
是姑奶奶做主,给打一顿,轰出去了。临走告诉那个唱戏的姨奶奶:“一千大洋,买你这一回,要是敢再勾搭二爷,告诉你,下次就是一条命了!这宅门里,是姑奶奶做主!”府里上下谁也不敢多言语!
敏姑娘也“含泪不舍”的对姨奶奶说:“没法子,姑奶奶看你别扭,你就真不能再待下去了……姑奶奶和二爷是什么关系。八个你也顶不上呀!”
“我觉得你姥姥就是个狐狸。聪明的狐狸!”弟媳妇羡慕的说。
是呀!在那个时代里,在那样的宗法制度里。她保住了自己的婚姻。留住了自己的丈夫。经营好自己的家。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还养育了一个优秀的女儿。那就是我母亲。一个革命者。
母亲是新青年,她走出家庭,投身抗日救亡。直至参加革命工作,解放全中国!
那又是更高级的一层境界了!
“她们都是大时代背景下的女性呀!在那个没有男女平等的时代里,续写着自己的传奇故事,”我突然发出了感慨!
再看看太阳下,晴空明丽。
衣服都晒好了。我也累了。也该回去歇着了。
只有弟媳妇,还呆呆的站在大太阳地里,看着那位当年名媛的华裳,若有所思……
我的曾祖父吕明朝先生有三个儿子:我的大爷吕正安,二爷吕正存,以及我的爷爷吕正来。这三个爷字辈中,最让曾祖父不省心又最具传奇的,是我的二爷吕正存先生。
曾祖父居在光山县城郊,除了十几亩水田,还有一个小豆腐作坊,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算不上大户,也是很体面的人家了。待三个爷字辈成年后,家里又置了二十几亩地,两头大牲口,街上还开了一间熟食铺,由头脑活络的二爷经营;大爷是种田好手,由他掌管田地。曾祖父识得几个字,很向往文化,于是,送最小的儿子,我的爷爷去城里读新学,爷爷果然不负众望,后来成为郎中,但一生平淡,对家族没有什么贡献。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正当这个大家庭顺风顺水的时候,二爷整出事来,本来己经结婚的二爷,和村里的一个胡姓大家的女儿眉来眼去,并很快让人家的肚子隆起来!胡姓纠聚家族兴师问罪,硬梆梆的提出两个条件,要么我们吕家搬滚,要么砍掉二爷的一条腿!曾祖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一边请人说和,赔偿人家损失;一边悄悄的将二爷送走,让他去找一个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团长的远房亲戚。远房亲戚收留了他,让他在团部做些端茶倒水的杂事。当时正值蒋冯阎中原大战,远房亲戚带的是冯玉祥的队伍,驻守信阳,两年后战败,亲戚给了几块大洋,让二爷溜了回来。
二爷在队伍里啥都没学到,倒染上了大烟瘾,当时,一亩上好的水田也供不上半年烟资,二爷的两个兄弟,我的大爷和爷爷不乐意了,坚决提出分家,不能让这个败家子都败光。曾祖父无奈,老俩口只留下小豆腐坊,其余家产及四十余亩田地均匀分给三个儿子。二爷恶习不改,自家的十几亩田边抽边卖,每卖一亩,痛惜祖产的大爷都会掏高价赎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直买得剩下两亩,曾祖父实在看不下去,让大爷和爷爷将这个劣子吊在房梁上,整整一天一夜,放下来时几乎断气。谢天谢地,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二爷,自此不再抽大烟!
但二爷毕竟受不了管束,更见不得大爷的白眼,一气之下离家去走,这日子没法过了,三十八岁的二奶只好改嫁邻村,二爷的独生子由大爷和爷爷共同抚养,大爷发誓,永远不准那个“畜牲”再归家门!二爷四处流浪,一九四六年中原野战军突围时,为混一口饭吃,二爷做了脚夫,随军从光山一直来到焦作,由于年龄偏大,虽二爷主动要求参军,还是被拒绝,当时,焦作的部分地区己是解放区,当地政府让他在此落户。一九四八年解放军大举南下,思乡心切的二爷又随队支前,来到离家不足五十里的息县。一天,遇敌机轰炸,支前队伍大乱,死伤不少,二爷逃到一个小山脚下,正往山上庙里走去,然看见路边沟里半坐半躺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满脸血污的伤兵,手里的匣子枪正对着自己。二爷毕竟见过世面,不但没跑,倒蹲下来询问伤兵,得知是二野的,便背起来进了破庙。安置好伤兵,二爷下山来村里找吃的,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大洋,让一家姓刘的烙了二十来斤馍,又讨了一包盐,拧着一木桶水上了山。就这样,两人在山上躲了整整五天,四周安宁下来,似乎没有战事了,这时,伤员的胳膊发炎,肿得比腿还粗,二爷只好昼伏夜行,整整两天,将伤兵背回爷爷家,用枪对爷爷比划,让他为伤员治伤,并且不要问伤员是谁,更不能在外面透风。当时,光山县尚未解放,国民党军队正隔淮河和解放军对峙。约摸过了两个月,伤员痊愈,解放军打过淮河,光山县一夜解放。伤员才透明自己的身份,原来是二野的一位营长,叫胡松,在阻击时遭敌分割包围,身边的十几个战士全部战死,幸亏遇到二爷!胡松劝二爷随他归队,二爷自然乐意,又跟着大军来到长江边,在胡松的介绍下,参加了宿县土改工作队,一九五一年二爷要求调回光山,被安置在公安局治安大队,成为正式的武装警察。
己有三十多亩田地的大爷成了响当当的地主,好在听了二爷的话,土改时没敢有半句怪话,积极主动的交出了田产和牲口,看在二爷的份上,大爷没有遇到半点麻烦。爷爷只有十来亩田地,勉强不打不贴,算是中农了,并且,因救治我军伤员有功,多次受到上级奖励,胡松后来在信阳专署工作,也多次来看望爷爷,并介绍父亲到县委做炊事员。二爷后来和一个新县的姑娘结婚,那就是我的新二奶,比二爷小十五岁。
一九七八年二爷离休,享受处级待遇,一九九二年去世,老人家走完了极富传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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