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欧丽娟教授“晴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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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原名张玉亮，70后业余红迷，基层公务员。
作者
慌了个张
欧丽娟教授的《大观红楼》第四辑之晴雯论，写了125个页码，分为十节，我断断续续读了十天，真是佩服她做学问的功夫，扎扎实实，旁征博引，几乎是对晴雯作盖棺论定式的全方位剖析，一层一层把晴雯身上的光环外套扒掉。虽然作者声明“以上驳正，并不是用来否定晴雯的人品”，但由此看来，晴雯的形象，从有灵性光鲜亮丽的角色，变成一个世俗的浑身缺点几乎一无是处的坏女孩。
我看着却不像，逐一驳论如下：
一、主流意见的形成与原因。欧教授一开始就站在历来颂扬晴雯的主流意见的对立面，这是她的出发点，她的目的或责任就是要“驳正”，确立她所认为“正确”的意见。有的放矢的靶子就是宝玉作的《芙蓉女儿诔》，用她所擅长的文学解构主义分析方法，寻根溯源，刨根问底，以她所理解的未必是曹雪芹原意的认知，来加以解析，从根本上否定宝玉给晴雯的所有赞美之辞。
宝玉用模仿杜牧的句法、堪比屈原的超俗出众、类比贾谊的遭谗被贬来形容晴雯，欧教授一句“死者为大”（活着不配）的文化语境就拆解了；甚至连宝玉用的文体“诔”（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也认为“更是言过其实”；还引用夏志清的观点，认为“那不过是同情失败者”而已。
由此，引出她重新理性地客观分析晴雯这一角色，进而有助于“正确理解”《红楼梦》的人格复杂性和人性价值观。
二、身世与性格特征。欧教授从晴雯的身世中独独看到了“野”这一个方面，无限放大，完全屏蔽了她的淳朴、单纯、直率等优点和没有享受教育、教养规范的可怜。跟香菱作比较，潜意识认为晴雯的基因不如人，是不知父母的野种。对“使力不使心”作了过度的解读，盯住“伶牙俐齿”不放，除了没办法驳倒否定晴雯女红一流外，其他的都不依不饶，都做了相反的剖析，把晴雯驳得几乎体无完肤了。把大观园这一理想国，保护青春女儿的乌托邦，世俗化地视为“助长野性的温床”。
我则认为晴雯是大棚里长得娇艳的花朵，确实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摧残。晴雯这个野孩子，性格上也是有缺陷的，就是“爆炭”。我觉得欧教授对此做了西方手术式的剖析，缺乏中医调理式的分析。
大家都知道晴雯是块爆炭，说话有时（不是经常）“夹枪带棒”，贾母就不知道，还要把这么大这么明显缺点的丫头，当个宝贝似的安排到宝玉屋里，这显然是说不通的，难道欧教授比贾母更懂晴雯？王夫人后来撵逐晴雯，先斩后奏，贾母无可奈何才那么说，并不代表她心里就认同，正如贾赦把迎春聘嫁给孙绍祖，贾母一肚子不乐意，也只能随他去。
三、“折扇”：宝玉的激怒。欧教授这里犯了一个跟我类似的错误。怡红院是宝玉跟袭人、晴雯等人的“家”。在“家”里发生的事，只能按“家”的思维去理解，而不是别的。
我们都知道，家从来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同时，家也是经常有摩擦闹意见甚至会起冲突的所在，但是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可欧教授就作了一次“清官”，经她这么精细科学的判断，事也许搞清楚了，理也讲得头头是道，但是这个家也就差不多完蛋了，再也难以弥合了。
宝玉不止骂晴雯“蠢才，蠢才”，那次在薛姨妈那里戴斗笠也骂过笨手笨脚的跟班小丫头“蠢才，蠢才”，这本不过是公子哥习惯性的说法，说完就完了，没有人会揣着这个没完没了的。甚至连撵李嬷嬷那么大的事，第二天宝玉就抛之脑后玩去了，谁还记那个。没想到，欧教授成了过河问师父的小和尚，一直端着放不下。
四、坠儿偷金：“义”还是“愤”？晴雯对偷金的坠儿气不过，很严厉的教训，欧教授认为是撇清她作为大丫头对小丫头管理上的失职。说晴雯学贾政、王夫人，动辄就先揭了皮，还说王夫人看不上晴雯那种“狂样子”，这就是典型的王夫人立场和观点，是统治阶级的思维模式。
王夫人看不上并不代表就不好，他们主子能说的话包括说话的方式，大丫头对小丫头就不能说，这是哪家的王法？中国历来不是上头做给下头看，下头学着上头干吗？欧教授就体会不到，晴雯更在乎怡红院的集体主义荣誉吗？连邢夫人都知道迎春的奶妈设赌局被抓，大房脸面不好看，晴雯恨铁不成钢，恨下丫头不争气，就不行？
五、心比天高：特权意识。在一个小圈子里，地位差不多的人便是竞争对手，这是不言而喻的，是特权与反特权的较量与博弈。这跟职场上的情况类似，就像一个科室里，科长与受宠的正科级干部，究竟谁能先得到提拔，是很玄妙的，未必科长就一定比别人优越。但是，从内心来讲，科长与受宠的正科级干部一样渴望得到提拔，这不是心比天高，也不是什么特权意识，这是很正常的进步追求。都是贾母安排的丫头，晴雯与袭人就构成了明争暗斗的竞争关系，在仆人丫头中勾心斗角也司空见惯，没有以袭人角度贬斥晴雯的道理。
不过，欧教授有一点是说对了，就是晴雯“准姨娘”的自信，这从后来贾母的说法可以获知，但是晴雯失算了，因为她“使力不使心”，别人背地里搞动作，她既没有预约，又没有挂号，还没有关系，不懂得务实运作，就是傻乎乎地坐等，结果愿望落空，这是她的悲剧。这种事在机关和职场里，也多的是。
六、“撕扇”：褒姒的叠影。欧教授的这个对照和联想，我是很惊讶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可是越想越觉得对不起贾宝玉，对不住曹雪芹。这原本是一个以人为本还是以物为本的重大命题，宝玉即曹雪芹给出了一个很超前的理念，物为人所支配，而不是人做物的奴隶。这个事，创意是宝玉的、曹雪芹的，晴雯只不过是实践者、实验者，结果欧教授就把大帽子扣在晴雯头上，甚至拿历史上著名的红颜祸水褒姒与周幽王比晴雯与宝玉，突出强调了晴雯性格中的破坏性，这估计连曹雪芹也会被惊坏的。
这叫我联想到一个典故：“古时候有个人叫王蓝田，性子很急。有一次吃鸡蛋，他用筷子夹，没有夹到，便十分生气，把鸡蛋扔到地上。鸡蛋在地上转个不停，他就去踩，又没有踩到。他更生气了，捡起鸡蛋放进嘴里，把蛋咬破了就吐掉。”这种事，不过是偶尔发生一次两次，损失的也不过一个鸡蛋、两把扇子，就无限上纲上线，弄到祸政亡国的程度，也确实叫人听了瞠目结舌，吃惊不已。甚至把晴雯打喷嚏，也跟凤辣子和赵姨娘勾连起来，说她野性粗放浅俗的人格品质，要是换作别的人物也许就是不拘小节了吧。
七、王夫人的底线。把王夫人撵逐晴雯说成是“开恩之举”，这确实是统治阶级思想立场。核心就两条，一条是语言轻薄，一条装扮轻佻妖娆。我想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从不认识到厌恶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她看不惯你，就看你什么都不顺眼。反之亦然。这没什么道理和正义，关键是看谁是强势主导的一方。贾母挑出来的，王夫人看不上，换作过去，王夫人绝对是不敢违逆的；可后来，贾母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学会妥协了，先跟贾赦妥协，妥协中虽然保护了鸳鸯，但付出了不小的经济代价；后来跟王夫人妥协，晴雯就在妥协中做了牺牲品。
八、被撵逐的原因。把婆子丫头、王夫人等外部原因都排除掉，最后所谓“真正的原因”就是晴雯的内因，即是她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只能怪她自己。晴雯的性格与行事方式有一定问题，她个人要负一定责任，这没问题。但关键是，晴雯是处在一系列矛盾纠葛当中，与丫头的竞争关系，与婆子小丫头的矛盾关系，与王夫人的看不上关系，在绣春囊事件的关键点上，她不过是各种矛盾斗争的一个意外的爆发与牺牲，真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她自己有口难辩躲不过，宝玉掩面救不得，贾母不便介入，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九、晴雯之死：悲怆之外。我觉得欧教授对被撵逐的悲惨性和恐怖性，严重估计不足，不如蒋勋看得更准。包括金钏儿跳井，并不是负气，这是大丫头在危机中的挣扎与痛苦抉择。至于钱，晴雯撵出去还有三四百金，秦业死后还遗留四千两银子。人在孤立无助的困境中，有钱也使不上，倒是宝玉看得明白，预见晴雯的夭逝。
欧教授提到一个宝玉爱不爱晴雯的问题，把宝玉与晴雯的感情做了一个不恰当的解构，从宝玉对晴雯的态度和反应，不及对林黛玉，就证明那不叫爱，还是主仆关系的好一阵歹一阵，叫人哭笑不得。宝玉与晴雯，其实更像是兄弟姐妹那样的亲热的感情，处了五六年，感情很深，这是不容置疑的。至于是不是爱情，这原本就是一个伪问题，宝黛叫爱情吗？他们赤裸裸地大声说出过“爱”吗？
欧教授是不讲爱的，她居然连曹雪芹封给晴雯的一字定评“勇”，也能巧言令色给扒拉掉，认为那“不是真正的勇敢和自由”，只能算挣命，一拳打出晴雯“高级奴才”的本相和原形来。
十、结语。欧教授虽然结语客气客气，但她对晴雯扒得确实够狠，总是拿鸡蛋跟石头碰，自然晴雯得粉身碎骨了。说什么晴雯病补雀金裘的“勇”，算不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君子情操，曹雪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那不过是一个宝玉屋里的大丫头，还达不到孟夫子所谓的大丈夫、君子的程度，甚至曹雪芹也未必够格。欧教授的这篇重新省思之论，我读了以后，几乎要颠覆对晴雯的鲜活艺术形象，通篇差不多都是“负能量”，叫人看了泄气。这样的晴雯，还是是黛玉的影像吗？还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吗？还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悲剧人物吗？欧教授给了我完全相反的答案。
我认为，根本问题在于，欧教授的语境就不对，违背了她自己说的还原作者写作的年代和小说文本的原则，用的多数是现代的包括她个人的思维方法和立场观点。她没有想到陆游母亲死活不要唐婉、沈复父亲死活不要芸娘、慈禧老佛爷硬是逼死珍妃这类封建时代的历史掌故吗？
在这个意义上，晴雯跟她们一样，本质上没有对错，只能怪缘分太浅、运气太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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