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崔颢有一首写黄鹤楼的名篇,堪称咏黄鹤楼的绝唱,诗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宋朝的严羽曾这样评价:“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据《唐才子传》说,李白见了此诗曾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并为之搁笔。
李白是天才诗人,其创作水平与技巧皆高于崔颢,但他不敢写黄鹤楼,因为在这个题材上,崔颢达到“天生”,即自然天成的高度,为李白所不及。
可见,写作技巧再高也不及自然天成重要,写作技巧是自然天成的必要条件之一,但自然天成需要许多条件。
自然天成既需诗人的天才条件,也需诗人的后天努力,尤其是审美体验的能力的培养锻炼。
崔颢能写出《黄鹤楼》好诗,是他对黄鹤楼此景有深刻独到的审美体验,“此皆一时亲眼熟睹现前妙景,更不自意早从舌尖指尖忽然平流出来,所谓一片光明,略无痕迹。”(《鱼庭闻贯·与张晦于伦》)
而李白未及崔颢之处,在于面对此景“熟睹”,即长期观察不够,所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甘拜下风。
当然,还有一些“吃不到葡萄”的人指手画脚挑出《黄鹤楼》的“酸”来:
这首诗虽然被称为七律,但是并不符合七律诗的格律。
特别是前四句,“黄鹤”一词重复三次,“去”字“空”字连用两次。字的重复出现,犯了格律诗的大忌。
至于第三、第四两句,也不符合律诗所规定的对偶句。
第四句尾句的“空悠悠”,连用三个平字,又“犯三平”之忌。
这些,都有悖于七律这一特定题材的规定。
其实,《黄鹤楼》“直以古歌行入律”,既不是崔颢疏忽忘了格律规则,也不是他有意违反近体声韵,而是当时并没有“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样死板的格套,也没有下字避重复、结构讲起承转合之类僵硬的规矩,更没有私塾先生在那里预定标准答案让人照猫画虎。
七律的形式,只不过来自诗人比较一致的审美习惯和语言形式,出自歌行的七律自然常常参用歌行的句式,而这种新旧杂糅的语言形式,恰恰没有后来定型七律的呆板僵滞或圆熟俗滥,所以,当时沈佺期、崔颢、李白等人的所谓“七律”,反而显出一种刚健奇崛而又流动灵活的韵味。
也许崔颢当时登楼赋诗,只是信口而吟,信笔而书,根本没有粉本规矩的拘束,恰如《说诗晬语》所说,“意在象先,纵笔所到,遂擅古今之奇”,因此写来如“大斧劈皴”,于是自然免不了“体例不纯”,显出七言歌行的底色纹路来。
另外,李白并没有真搁笔,据说他“至金陵,乃作凤凰台诗以拟之”,他用一首《登金陵凤凰台》来证明自己七律的功力: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从格律上来说,李白的诗比崔颢诗工整得多。但是在立意上,李白仍输给崔颢一头。
“长安不见使人愁”,是在思念君王;
“总为浮云能蔽日”,是在担心君王被蒙蔽,自己不受重视。
这是一个政治主题。
但是这个政治主题和“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构成了矛盾。
因为后者实际上在暗示,政治上的成功和高贵的地位其实都是过眼云烟,没有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又何必担心君王被蒙蔽,哀叹自己在政治上没有机会?
所以,李白这首诗考虑得不够周密,存在着内部的冲突。
而在崔颢的诗中,“日暮乡关何处是”里的“乡关”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是生命意义上的故乡,也就是人生的归宿问题。
他登上黄鹤楼想到仙人乘鹤而一去不返,他看到眼前晴川历历、芳草萋萋的一派生机,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我能住多久,所以发出“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慨叹!
这样来看,开头的四句才有了着落,这三个“黄鹤”、两个“空”就不是无缘无故了。?
这三个“黄鹤”、两个“空”像三记警钟,一下一下地敲在李白的心坎上,那么自然,那么隐蔽,却又那么沉重,难怪“诗仙”李白要甘拜下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