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关于南京的古诗词,多少人第一反应就是刘禹锡的《乌衣巷》?
朱雀桥、乌衣巷,成了南京的著名地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更是咏史的经典。
然而,你知道吗?《乌衣巷》其实是一组诗中的一首,而作者刘禹锡也从未去过南京。
故事还要从公元826年说起。
这一年,是唐敬宗宝历二年,55岁的刘禹锡奉调回洛阳。
这位22岁便金榜题名的少年才子,从基层小官到进入革新集团的核心,他花了十年时间。但从风光得意到跌落泥淖,却只花了短短几个月。
此后,他屡次被贬、屡次受挫,23年的漫长岁月后,他终于从意气少年变成了豁达的老翁。
也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位从南京归来的朋友,给他看了自己写的《金陵五题》诗。
读完他也忍不住手痒,同样以《金陵五题》为题,写下了5首金陵怀古诗。
在后来编诗成册时,刘禹锡在这组诗前加了一个小序:
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南京古称金陵,又称秣陵。
序中,刘禹锡表示,虽然自小便是江南人,却从未去过金陵,十分遗憾。后来到了历阳做官,虽然离金陵很近,却也从未去过,每每只能翘首眺望。
刘禹锡祖籍在洛阳,但祖父为避安史之乱,迁居苏州。后来父亲也在江南为官,安家在浙江嘉兴府,所以他出生在江南,19岁之前也都在江南一带生活。
历阳,即和州,位于今天的安徽省马鞍山市,距离南京只有百余里。刘禹锡曾在这里任过两年刺史。
而从和州回洛阳,经行水路,途中也经过南京、扬州。可惜的是,如此多的机会,刘禹锡却不曾入城一探。
“逌尔”为叹息之意,“欻然”即忽然。刘禹锡在看到朋友的金陵组诗后,忍不住扼腕叹息,突然灵感乍现,挥笔写下了五首金陵怀古诗。
在这五首诗里,白居易最欣赏的便是《石头城》,曾赞它曰“我知后之诗人无复措词矣”: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这首诗看似句句写景,实则句句抒情。
那山,那水,那明月与城墙,荒凉冷寂却亘古不变。
那变的是什么呢?是六朝的兴亡,是人事的变迁。
金陵曾是王公贵族们醉生梦死的销金窝,是彻夜笙歌的不夜城,然而转眼风流云散、富贵成空,一切俱归乌有。
写下这首诗时,大唐也已不复太宗玄宗时的盛世繁华,而是逐渐走向了衰败。
正是因为看到了社会的弊病和大唐的危机,年轻时的刘禹锡才和志趣相投的同僚们投入到了革新的运动中去,可惜却迅速以失败告终。
如今再想到金陵,便忍不住想起它曾作为六朝古都,见证过许多兴衰,借它来讽喻现实,抒发国运衰微之叹。
事实确如白居易所说,后世很多金陵怀古诗词,都曾受到过这首诗的影响。
比如元代萨都剌的《念奴娇》,“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就化用了诗中的意境。
而北宋词人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词,更是通篇化用《石头城》和组诗第二首《乌衣巷》的诗意: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第二首《乌衣巷》也是引古鉴今的经典之作: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雀桥畔的乌衣巷,原是六朝贵族居住的地方,最为繁华不过。
东晋时期,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两大世家,都居住在乌衣巷,人称其子弟为“乌衣郎”。
两大世家绵延数百年,贤才众多,以王导、谢安为首,冠盖簪缨,不计其数。江左五朝之中,王谢两家权倾朝野,功业显著,而且子弟们文采风流,在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是入唐后,王谢世家衰落,连乌衣巷也渐渐沦为废墟,唯有夕阳照在昔日的深墙上。
想那鼎盛之时,朱雀桥边、乌衣巷口,必定是衣冠来往、车马喧阗的,如今却开满了野草杂花。
曾在深宅大院中栖居的燕子,也都散入了普通百姓家的屋檐下,暗示了乌衣巷已经变成了普通百姓的居所。
从一座城池的衰败与寂寞,到两大家族的衰败与寂寞,今昔对比,浮沉盛衰,令人不胜唏嘘。
第三首《台城》中,刘禹锡延续了“野草”这一代表荒凉的意象,讽刺的是亡国君王: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台城,也称苑城,原是三国时代吴国的后苑城。东晋成帝时改建后,直到南朝结束,这里一直都是朝廷台省(中央政府)和皇宫所在地。
台城不仅是政治中枢,更是昏庸帝王们荒淫享乐的场所。三百余年战乱频繁,六个王朝迭番更代,这里是最深刻的见证者。
尤其是南朝末帝陈后主,专宠贵妃张丽华,因为嫌弃居处简陋,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以便金屋藏娇。
三阁皆用沉檀木,以金玉珠翠装饰,垂着珍珠帘,设着宝床宝帐,下植奇树名花。美人们在宫中歌舞着陈后主亲笔写下的《玉树后庭花》,却不知道奏响的是亡国之音。
刘禹锡以无边野草与一树繁花巧妙对应,看似写景,实则写的是荒凉破败的今日与沉迷享乐的昔日对比,抨击了皇帝的荒淫无道。
“后庭花”不只是一首曲子,更是帝王耽于享乐、以致国破身亡的代名词,刘禹锡不仅抨击陈后主,也是在讽喻劝谏大唐的皇帝。
第四首为《生公讲堂》,咏的是佛教古迹: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 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生公,指的是晋末高僧竺道生。
相传,竺道生初入苏州城时,由于无人知晓,于是对着石头讲经,到了微妙之处,连石头都点头赞许。后来他在苏州虎丘寺立石为徒,讲《涅盘经》,只十来天功夫,便聚集了数百名徒众。
刘禹锡在首句中,极力赞颂生公讲法时的盛景,不仅人潮涌动,连鬼神都要来倾听。
后三句却由热转冷,写他故去后的萧条冷清。曾经人声鼎沸的讲堂如今都不需要上锁了,那庄严的高座已布满灰尘,空荡荡的庭院中,只剩皎洁的月光。
就连高僧大德,故去后也一切成空,更何况的是普通的人呢?盛景与萧条的对比,再次加强了今夕盛衰的对比与慨叹。
第五首为《江令宅》,写的是亡国宰相旧邸:
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 池台竹树三亩馀,至今人道江家宅。
南朝有两个江令,即江淹和江总,而符合“南朝词臣北朝客”的,当属陈国的亡国宰相江总。
江总,字总持。后主陈叔宝未登基时便于他交好,以至于曾和他“为长夜之饮”,“微行总舍”,还因此惹怒了父亲陈宣帝。
后主在位时,提拔他为宰相,但他并不关心政务,有人进言还论罪处置。每日只和后主在宫中饮酒作乐,当时人称其为“狎客”。
江总与陈后主等人创作了大量的艳情诗,他宫体艳诗的代表诗人,也被称为最后一批宫体诗诗人。
君臣昏庸腐败、沉迷声色,国家日益衰败,在隋朝摧枯拉朽的攻势下,很快便亡了国。
陈亡后,江总入隋,官任上开府,但不久后就放归江南。然而回到旧地,发现宅邸早已在战火中焚毁。“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对着断壁残垣,他伤心地离开了南京,选择终老于扬州。
江总是亲眼见证历史兴亡的诗人,也是“惑主误国”的罪人。但是非功过都已和曾经富丽堂皇的府邸一同化为虚无,现在的池塘楼台、竹树森森之下,有多少人还知道这是江总家的旧址呢?
刘禹锡的这组怀古诗,以历史陈迹为题,借咏古迹来写城池、写世家、写亡国君、写高僧、写重臣,实际上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着笔,反复表现“兴亡”这一核心主题。
前两首博大,从王朝破灭写到家族沦丧。后三首则落到生命个体上,描写了在盛衰变化中的不同角色。结构安排可以说是颇具匠心了。
在“金陵怀古”这一咏史专题中,刘禹锡的组诗当属其中的佼佼者,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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