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读诗,诗亦可读人。
第二位历史人物-元稹。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后魏昭成皇帝,稹十代祖也。
779年,元稹出生于东都洛阳城南,字微之,族中排行第九,也称元九。
元家可谓是世代为官,历史比大唐王朝都要久远。
元稹是北魏宗室鲜卑族拓跋部后裔,他的十代远祖是后魏昭成皇帝。兵部尚书、昌平公元岩,是他的六代祖。曾祖元延景,为岐州参军。祖父元悱,为南顿县丞。其父元宽,任比部郎中、舒王府长史。
曾经辉煌的家族慢慢没落,沉重的压力落在元宽身上,看着天资聪颖的元稹,元宽渐渐燃起了希望。
8岁那年元宽因病去世,出生书香门第的母亲郑氏,用柔弱的肩膀担起了整个家庭。因为家贫,便自己教元稹读书和写字。
793年,15岁的元稹不负母亲厚望,以明两经及第。唐代科举报考最多的科目为进士和明经两科,不过两科相比也有难易之分。进士科难,“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明经科“倍之,得第者使一二”。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而唐代文人也更为看重进士科。
元稹为尽快摆脱贫困,获取功名,报考了相对容易的明经科,一战告捷。不过考上公务员的元稹却一直无官,闲居于京城。
繁花似锦的大唐皇城,元稹感觉自己格格不入。还好家庭丰厚的藏书给他提供了博览群书的条件。次年得陈子昂《感遇》诗及杜甫诗数百首悉心读之,开始大量作诗。
803年,24岁元稹与31岁的白居易同登书判拔萃科,两人一起进入秘书省担任校书郎。在此后的为官生涯中,他们一同抨击权贵豪强,先后被贬,在困难中相互以诗文熨烫生命,成为了生死不渝的好友。
元白之交
“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唐才子传》
早年元稹和白居易共同提倡“新乐府运动”,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后世将二人并称“元白”。
806年,元稹和白居易参加了更高级别的公务员考试—“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人同及第,登第者十八人,元稹为第一名,授左拾遗。白居易也被授予县尉官职。
元稹一到职立刻接二连三地上疏献表,因为锋芒太露,触犯权贵,反而引起了宰臣的不满,九月被贬为河南县尉。
秋季甫至,秋意却浓,长安城外凋零的桐叶、衰败的槿花,悠然飘落在秋风秋雨之中,元稹走了,白居易看着好友的背影,不觉发出了“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的感概。
810年,唐宪宗以“元稹轻树威,失宪臣体”为由,再次贬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从此开始了他困顿州郡十余年的贬谪生活。白居易为此多次向皇上进言,却依旧无法改变结局。
811年,白居易的母亲陈氏去世。白居易丁母忧期间,元稹送来了二十万钱,那时元稹远在江陵,境况也不好,却常常拿出俸禄接济白居易。
白居易感动不已,他在《寄元九》中写道:
忧我贫病身,书来唯劝勉。上言少愁苦,下道加餐饭。
怜君为谪吏,穷薄家贫褊。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
元稹不仅给他寄钱,还劝慰他不要愁苦,努力加餐饭,一定要坚持住。
815年正月,元稹被召回京,以为起复有望。他回京时,还和白居易诗酒唱和,意气风发。可是到三月,就再次被贬通州司马。到通州后不久,他患上疟疾,几乎死去。
同年秋天白居易也被贬江州,听到挚友也蒙冤被贬,元稹内心极度震惊,万般怨苦,满腹愁思一齐涌上心头。
虚弱的元稹,挣扎着爬起来,在寒冷的夜晚,就着微微的灯火,写下了著名的: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曾几何时,两人刚进朝堂的意气风发,壮志满怀。再看自己五年来的贬谪生涯,现在好兄弟也要步他后尘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对于事业心很强的两人来说,身体上的孱弱可能还是其次,精神上的打击更重。
此后的三年,一个在江州,一个在通州。
潦倒困苦中的两人,常常诗书往来,聊以慰藉。
得乐天书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通州与江州两地迢迢数千里,元稹收到白居易的信,未曾走到屋中就涕泪横流。这情形吓坏了妻女,因为平常的他不会这么情绪失控。再三追问,原来只是收到了江州司马白居易的书信。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一日白居易给元稹寄来一首诗,诗中告诉元稹,前一天晚上又梦见了他。元稹回应道:
《酬乐天频梦微之》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日日思君不见君,比起相思入梦,梦不得更加痛苦。
817年,白居易在江州司马任上已经度过了三个年头,也是他进士及第后从政的第十八年。三年来,孤独居住在偏远的贬谪之地,内心满腔怨愤,情感不可遏制,满怀着深情写下了《与元微之书》。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微之,分别已经三年了,人生有多少时日,竟这样长久别离?这让如漆似胶的我们如何是好啊”。都说古代文人相轻,他们二人却如此亲近。
此后二人在贬谪的生涯中,相互勉励,相互思念。
“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一日不得见,愁肠坐氛氲。”
虽然通州、江州天远地隔,可两人来往赠答,酬唱之作多达180余首,江南人士,驿舍道途讽诵,一直流传至宫中,里巷之人互相传诵,甚至弄得一时纸贵。
后来,俩人的官位可谓是青云直上,819年,唐宪宗召元稹回京,授膳部员外郎。次年被擢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
在迅速升迁的同时,元稹陷入了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漩涡,后来外放到越州当刺史,白居易也到了相邻的杭州做官。
浙东、杭州相去并非太远,因次二人有了许多往来的机会。有一次,元稹来杭州探访,聚了三日有余,临别时,元稹依依不舍地说:莫言邻境易经过,彼此分符欲奈何。垂老相逢渐难别,白头期限各无多。
尽管时光不断地飞逝,元白的感情却一直没有改变,反而是岁久弥深,对彼此的依恋,越来越重了。
元稹和白居易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洛阳,当时元稹从越州回京师时,特地去探访闲居东都的白居易,临别时,写下这样一首诗: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或许元稹已经冥冥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吟罢这首诗,二人执手良久,怅然分别。
831年7月,元稹暴病,在镇署去世。
白居易听闻,悲痛万分,在《祭微之文》里,他写道:
呜呼微之!贞元季年,始定交分,行止通塞,靡所不同,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间,今不复叙。
始以诗交,终以诗诀,“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人生得此知己,夫复何求。
白居易为元稹撰写了墓志铭,元家给白居易润笔的六七十万钱,白居易将全数布施于洛阳香山寺。
九年后的某个清晨,年过七旬的白居易泪眼朦胧,想起昨夜梦境中的熟悉身影,低声哽咽道:元九,元九...
梦微之
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去者已去经年,而来者亦已成去者。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千年之后读来,依然令人心弦久久为之颤动。
莺莺生情
元稹一生多情。
799年,二十一岁的元稹寓居蒲州,初仕于河中府。此时,正当驻军骚乱,蒲州不宁。元稹借助友人之力保护处于危难之中的远亲,由此结识了自己十七岁的远房表妹——崔莺莺。这位才貌双全的富家千金,也因为元稹的庇护暗生情愫。
两人花前月下如胶似漆,在元稹那些日后追忆的诗文中,我们仍可一窥当时两人的甜蜜日常: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诗中的“双文”,即崔莺莺。
可欢乐的时光只持续了一年不到。转眼间,吏部考试的日子便到了,元稹想起自己还未完成的梦想,再赴长安。
临行的前夜,莺莺为其鼓琴送行,然而数声之后,便琴音哀怨,难以成调;最后一曲未终,便情难自已,掷琴洒泪,掩面而去……
或许,聪颖如她,在此刻便已然预料到了故事最终的结局。
自此,元稹再未回来过,崔莺莺的下次出现也只是在元稹的小说《莺莺传》里。后世我们熟知的《西厢记》便是以此书为原型改编而成。
选婚高门
803年,元稹书判拔萃科,授秘书省校书郎。
那时的元稹风华正茂,才华横溢,被时任东都洛阳留守的韦夏卿赏识,而且还准备将女儿韦丛许配给他。
汇聚天下英才的长安城,人们追逐奔涌着似锦前程,熙熙攘攘,元稹知道他只能往前。
元稹远望蒲州,那一刻,谁是白月光,谁是朱砂痣?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吧。
遣悲怀三首·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二人婚后生活很清苦,婚前韦丛是大户人间的千金,父亲疼爱的小女儿,婚后元稹忙着备考,家中的家务全是韦丛一人包办,但韦氏聪慧娴淑,不好富贵,不慕虚荣,任劳任怨。
809年,元稹正值仕途受挫时,妻子韦丛盛年而逝,年仅二十七岁。韦丛之死,元稹悲痛万分,他既为没有让妻子过一天好日子感到无限愧疚,也为妻子过早地离开自己而极度伤心。
遣悲怀三首·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韦丛与元稹同苦七年,就在他即将飞黄腾达的时候离开了他。“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死别,固然是人所不免的,但对于同贫贱共患难的夫妻来说,一旦永诀,更为悲哀。
遣悲怀三首·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凄冷月光洒满漫漫长夜,身边人已不再,想起你生前未曾舒展的眉头,更是彻夜不眠、辗转反侧。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真是痴情缠绵,哀痛欲绝。
离思五首·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沈从文说过:“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首诗,曾经二字最伤人。
多情余恨
公元809年,元稹当时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到成都,结识薛涛。
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游,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辩慧工诗,有林下风致。
薛涛才情丰沛,艳丽动人,在当时被称为“女校书”。元稹虽比薛涛小十一岁,但二人一见如故,赋诗吟词,好不惬意!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池上双鸟
薛涛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那一天,38岁的薛涛以为遇到了一生中惟一真爱的人。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数月的温存,等来了元稹即将离蜀返京的消息。
元稹回到长安后,即托人捎来一首七律给薛涛:
寄赠薛涛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薛涛远望长安,盼望着那个人会来接她。
赠远
薛涛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那一年,韦丛去世。
两年后,元稹娶安仙嫔为妾,安仙嫔去世后又与裴淑结婚,而后又遇刘采春。
在薛涛心中,她一直期待能有一份平等、忠诚的爱情。可流年如水,大雁来来去去,元稹却再也没出现过!
《全唐诗》上说,薛涛“暮年退居浣花溪,着女冠服”。薛涛常以律、绝两体写诗,因当时流传的笺纸篇幅过大,薛涛喜爱红色,遂创制深红小笺,时号“薛涛笺”。
831年,元稹去世,远在成都的薛涛闻讯后,在次年便郁郁而终。
元稹曾写过一首菊花诗: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那年元稹二十三岁,正是参加完吏部考试那一年。
秋天里,他看到院子里的一丛丛菊花绕着院子排开,很悠然,他想起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仿佛自己的这座小院就是陶渊明曾经住过的院子。他“遍绕篱边”,直至不知日之将夕。
为啥要这样一直绕着菊花欣赏呢?因为内心喜欢。“不是花中偏爱菊”,自己并非没来由地钟情菊花,菊花是在百花之中是最后凋谢的,一旦菊花谢尽,便无花景可赏。
这首诗用语淡雅朴素,简单直白的表达了对菊花的喜爱。
可见元稹是一个率真之人,敢于直接表达自己的爱,对物对人亦是如此。
张爱玲说过: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元稹在最好的年龄遇见了崔莺莺,可同样是最没有能力的年纪,终究错过。
他在最对的时间遇见了韦丛,可天地无情,阴阳相隔。
他在成都遇见了最好的薛涛,可爱得太迟,错失太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