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元量:燕月明窗纱,别后各天涯
我其实很是惊讶,元人灭宋之后,将谢太后以下三千余名宫人及有技艺的工匠人等押解去了北国,不仅一路上没有虐待和欺凌,到达后的待遇似乎都还不错,与“靖康之难”后,那二帝及后宫们的遭遇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在我的印象中,元人残暴无比,动不动便行那屠城之事,不过,自宋蒙襄樊会战,吕文焕有条件出降后,元人极少有屠城之事,连那坚守二十余年,将大汗蒙哥一炮轰死的合州钓鱼城,也不屠一人。
当然,在前期,蒙古人一路杀来,尸横遍野,曾读过名为《利州》的一首诗,说的就是我工作和生活过几十年的广元,当时就叫利州,经元蒙兵燹后的场景,诗的作者叫汪元量。
云栈遥遥马不前,风吹红树带青烟;
城因兵破悭歌舞,民为官差失井田;
岩谷搜罗追猎户,江湖刻剥及渔船;
酒边父老犹能说,五十年前好四川。
广元为川北重镇,一过秦岭便是,拿下广元,便可进入四川盆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自南宋将领曹友闻率利州军同蒙古人血战全军覆没后,利州随之失陷。
汪元量后来路过广元时,写下了这首诗,通过利州失陷前后的对比,描述了当时民众在历经连绵的战火后,徭伇税赋沉重,民不聊生的凄凉景象,即便是深居岩谷的猎户、远离洲渚的渔民,也不能免于被剥削的命运,表现了已是亡国遗民的哀痛与悲伤。
全诗充满了哀伤的基调,云栈遥遥,红树青烟,这里的青烟可不是那“日暮汉宫传蜡烛” 般的迷离轻霰,它许是战火的遗存,作者通过看似闲适的老者口中传递出,以前的好四川,令人怀念的好光景,已离他们远去了。
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他实在是个谜一般的人物,后世将其列为遗民诗人,他因诗词大多描述宋亡国之后的山川景物和人物际遇,尤其是随着那数千北去宫人见闻的记述,使他获得后人如杜甫一样“诗史”级别的赞誉。
他被誉为“宋亡之诗史”,在南宋诗词界享有很高的声名,具有“载正史之未载、补正史之不足”的史学价值,如钱谦益所云,“周详恻怆,可谓诗史。”
他的生卒年其实不详,至少是很有争议的,但《辞海》对其有确实的记载,按年龄算,他应该是活了76岁,这在当时是个高寿之人了。
他是在宋度宗时入宫廷为琴师,看来是个没有功名之人,以通音律,善操琴著称于世,音乐素养自是了得,成天为皇家抚琴调声,对宫廷里行走的人当然也很熟悉了。
但他似乎还有另一个身份,即类似于御用文人,或兼而有之,因有文字记载,他是“以词章给事宫掖”,且同一些文人多有交往。
但是,随着元人包围临安,谢太后率小皇帝赵显及众人举降,接下来便被押解去了北地,汪元量亦是其中之一,此时他的年龄约为35岁左右。
汪元量作为艺术家,当然属于有技艺的伶人,肯定是在北上人员之列,但主流说法却是他主动要求随行,至于原因,是因为他倾慕那后来写下《满江红》的美人王清惠。
凭直觉我是不相信的他是主动,说他倾慕王清惠,这个也许我信,但北上人员的界定有一定之规,不是哪个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的,汪元量作为艺人,当是在北上之列,想不去也是不行的。
试想,在野蛮元人的铁蹄下,人们避之犹恐不及,难道还有人去自寻死路吗?这个有点不合常理。
再说了,王清惠可是已故皇帝的昭仪,那是有身份之人,皇帝的女人又不是隔壁张二娘,胆敢想一下都是死罪,而伶人的地位是下九流,怕是连娼还不如,你以为是当今的音乐家和表演艺术家那么风光噢,所以,这个用脚后跟都是能想得到的。
但是,我又愿意相信他是主动要求北上的,他同那些后宫们熟悉了,看着她们花容失色,蓬头垢面地被押解着一路艰辛地去那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于心何忍,情何以堪。
于是主动承担起护花使者的角色,如那个时代的贾宝玉,用一份陪伴来温暖这些无助的女子,这也是有可能的吧,尽管同我的理性有冲突。
暮雨潇潇酒力微,江头杨柳正依依;
宫娥抱膝船窗坐,红泪千行湿绣衣。
汪元量在宫中应该有一定的地位,应该属于伶人班头,或者是以技艺见长,类似管理者一样的角色,他的诗词写得那么好,也应该同当时的名人们有唱和之作,也就是说 ,他在当时是有一定声名之人。
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反正他是随着一起北上了,但他肯定不是同王清惠一起的,因为元人押解这数千宫人是分了好多批,不仅出发的时间不同,而且走的也不是一个路线。
不过,一路行来,受的委屈并不是太多,尽管周围都是架枪配刀的蒙古兵丁,但却不很惊恐,大家都是听天由命,不知明天的太阳是否还能看见,令人惊讶的是,从下面这首诗中能读出的信息,却似乎还不是很恐惧。
晓来官櫂去如飞,掠削鬟云浅画眉。
风雨凄凄能自遣,三三五五坐弹棋。
汪元量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当他看见王清惠写在汴梁夷山驿墙壁上的《满江红》时,也依韵和了一首,词中对王清惠是满满的同情和理解,其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他到了大都后便暂时停留了下来,服务于元人宫廷之中,他的琴艺肯定是很好的,被元世祖忽必烈诏令他入宫侍从,而且对他很是欣赏,给予他很高的待遇。
而其他那些宫女们就没有这般的幸运了,她们被“赏嫁”给了北朝的工匠们,“分配老斵轮,强颜相追随”,不过,命运从来就不可能由她们自己掌握,比起“靖康之难”时的那些宫娥嫔妃们,弄去地冻天寒的金人故地,分配给各家各户为奴,要强得太多太多。
对于北上的皇室这一众人,正史记载很少,但却在汪元量的“诗史”中有着大量的描述,从他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元廷对这些人的待遇很是优渥,还经常宴请她们。
皇帝初开第一筵,天颜问劳思绵绵;
大元皇后同茶饭,宴罢归来月满天。
而清代大名士、著名学者潘耒,在《书汪水云集后》中也曾云:“……元人以宋为大国,不意其君臣不战迎降,喜慰过望,故不戮一人,而遇母后、幼君有加礼。于此见世祖之宽厚。”
这个要说相信吧,也有道理,因为,没有任何历史记载说她们如何悲惨,反倒是野史在对幼帝和太后们的记叙中,都看出对他们的礼遇,不是汪元量一个人因自己生活的滋润,而刻意进行的美化。
当然,昔日高高在上,如今沦为阶下囚,这落差怎么说都让人难以接受的,生活肯定是无法同以前相比,更悲哀的是那对故国的思念之情,在那漫漫彻夜中难以排遣,在她们所写的诗词中,都充满着凄凉的色泽。
汪元量作为她们其中的一员,同她们一样,其诗“声情悽惋,悲歌当泣,故国故君之思,斯须不忘,可以愧食禄之臣矣。”
汪元量的确是受到忽必烈很高的礼遇,不仅让他教小皇帝赵显的学识,还让他入仕了翰林院,而且,他还被任命为“岳渎降香”的代祀使,去各地祭祀,并口诏曰“如联亲行岳顶来”。
这降香之一路行来,汪元量祭祀了五岳,还去了许多名胜之地,特别是在四川及成都,留下了他众多的诗作;让人感慨的是,当成都官员送他蜀锦时,被他拒绝了,个中缘由为何?颇让人从中窥见其心灵深处不能触碰的地方。
他在记录此事时作诗,中有“繁花乱蕊皆同心,艳卉中含杜鹃血”之句,这蜀锦让他想起了杜宇,这里的“杜鹃血”三字背后也暗指亡国。
而他崇敬的文天祥的那“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诗,使得他将这蜀锦与亡国之痛联系了起来,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汪元量那“银海光摇泪珠滴”中,那隐含的辛酸和悲痛。
作为南宋遗民,汪元量对宋王朝有着深深的怀念,他所作之《湖州歌》组诗有98首之多,全部以联章的形式,写尽对故国之思,亡国之痛的哀怨凄情。整体风格缠绵惆怅、凄神哀肠,读来让人顿生悲凉。
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
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
这首诗名为《湖州歌·其六》,湖州是当年元丞相伯颜驻军处,正是在这里,他派人到临安接受宋廷降表,所以,汪元量思念故国之诗情,都以“湖州”题名,写在这一组诗中。
身处北国,思长江水悠悠,寒鸦点点,流水孤村,目尽东南,远眺神州,“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暮色暝暝,无限的愁绪,随江水脉脉地远去。
他在大都期间,多次去看望囚禁中的文天祥,二人诗词唱和,互衷情,写下了很多沉痛的诗章;文天祥为汪元量集杜甫诗句,并为元量作品作序。
他早就知道,文天祥终会不屈而死,在其生前,他就作《妾薄命呈文山道人》《生挽文丞相》等诗,以赞扬文丞相的忠烈;及文天祥殉国后,汪元量作《孚丘道人招魂歌》九首,以悼其英魂。
尽管汪元量在大都期间受到忽必烈很好的待遇,但他不忘故国,绝对不行那为虎作伥的汉奸之事,他曾沉痛的给文天祥留下这样一句话:“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予将归死江南。”
汪元量是知道自己能够回归江南的,他在北国呆了共计13年的时间,最后是看着小皇帝赵显学佛学于吐蕃,其母全太后入正智寺为尼,而太皇太后谢道清等人则渐次亡故。
那个据说让他难以释怀王清惠亦出家为道,同来的宫人们都回乡无望,在无奈的归宿中都将终老幽燕后,他亦出家为道,并请旨回到了江南。
有人撰文说汪元量回到江南后,“暗中结交抗元义士,试图发动反元起义,恢复宋室江山,终究力不可为,郁郁而终。”
这个就太想当然了,汪元量回归之日,元人政权早就稳固,反抗浪潮也早已平息,如张养浩这样的汉族士大夫,并不以仕元为耻;而关汉卿和王实甫这些文人,正在各种娱乐场所展示着自己的才华。
自文天祥囚禁大都后,全国就鲜有反元浪潮,元人铁蹄对宋人的辗压已是有目共睹,而汪元量在北国这么多年,对元人的实力也是有所了解,连文天祥这样的状元宰相都回天无力,如何他会回来行复国之事,这怎么说都是属于无边无沿的臆测。
他在北国这些年中,最远去了元上都,即今天内蒙古的正蓝旗,沿途看望了众多当年一起同行的姐妹们,写下大量诗词,记述了很多的史实,亦抒发了自己悲伤之情。
他回归时大概48岁,主要是居住江南,号江南倦客,后于钱塘筑“湖山隐处”,自称“野水闲云一钓蓑”,期间往来江西、湖北、四川等地,风踪云影,倏无定居,最后是终老湖山,无迹可踪。
写汪元量,有一个场景是很令人感伤的,那便是他回归之时,“旧宫会者十八人,酾酒城隅与之别,援琴鼓再行,泪雨下,悲不自胜。”
“自古多情伤离别”,那十数位知道自己将香埙幽燕的故宫佳丽,为与他们同来的汪元量饯行,在席上,汪琴师的一曲《胡笳十八拍》,惹得众人哭声一片,她们每人均写了一首《江南好》词送别。
每一首《望江南》或回忆或寄语,高谊雅怀,故国离情,慰藉着无限情肠;塞北江南,水远山长,今日一别,无缘再见;那和着血泪吟出的字句,让人不忍卒读。
而当汪元量回到江南后,也写下一首《长相思》,我在想,他对这刻骨铭心的饯行酒,将难终身难忘吧。
吴山深,越山深,
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
夜沈沈,漏沈沈,
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
大诗人刘辰翁说,“读水云诗,不堕泪者,殆不为人矣。”这同“读诸葛亮《出师表》,不流泪者不忠;读李密《陈情表》,不流泪者不孝”的说法,如出一辙。
宋季之时,强敌压境,苍生涂炭,烈士忠臣者,如文天祥,捐躯抗暴,万刃加身而勇蹈绝地;卖身求荣者,如留梦炎,媚敌卖国,虽荣华富贵则万世不耻。
而汪元量,以布衣之身,一介乐师,身陷异国而留恋故土,深受新闰恩宠亦旧情难忘;在北国,他化身杜鹃,啼血满山,声声的“不如归去”,凄厉而深挚,道尽无力回天之伤感;居南方,他琴声如泣如诉,和着他写的诗歌,在山水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