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生于沂州费县(今山东费县),北宋词人,婉约派代表人物。柳永终其一生,浮沉于士林与市井之间,政治社会地位卑微。
谈到两宋的词人,人们很容易想到苏东坡、辛弃疾,而对生活于北宋早期,作为苏、辛的前驱先辈,一代大家柳三变,却往往有种等而下之的感觉。
追究误会的原因,不外乎庸俗的道德解读,以及所谓的主流意识。放浪烟花丛中的生活方式、俚俗的词风、市井化的内容,都让人觉得柳永不如苏轼、辛弃疾来得端庄肃穆,深沉含蓄,更显得正宗,更属于主流。
描写市井生活,为最广大的市井社会写作,反倒成了影响柳永地位、成为他被人低看一等的因素。
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在烟雨迷蒙的室外,一条常年流淌着污水的小河边,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一首送别词。词写得一波三折,情真意切,哀怨缠绵,凄清婉转,不消说是词史上的绝妙好词、上乘佳作。围绕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还流传着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据说,苏东坡在京为官的时候,他的幕下有位善歌的人。一日谈起了唱曲,东坡问道:“我的词作,与柳七相比,有什么不同?”
幕士说:“柳郎中的词,适合十七八岁女郎,手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您的词是关西大汉,持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歌者的话,是知音人语,柳永、苏轼俩人,不同的只是创作风格,其间并不存在着孰优孰劣谁高谁低的问题,都是顶尖级的人物、词坛上的泰斗。
这个故事,在后世的词学研究中,更屡被学人称引,作为评说柳、苏词风差异的依据。我总觉得,柳永的这个名句,不独可以用来概括他的词风,也不仅是作家自己的人生写照,更成为对他未来历史命运的精准谶语。
柳永出身在一个官宦世家。祖父柳崇,儒学知名。父亲柳宜在南唐小朝廷曾做过监察御史,就是到了北宋,仍然还做着工部侍郎。三位叔叔,也都是名登仕版,刊于缙绅,乃官场中人。在福建崇安,柳家称得上是闻名远近的大家旺族。
这样的家世和出身,决定了柳永必然也要步武父祖,走读书科举、做官为宦的路。然而,就是这条路,对柳永来说,却是布满了荆棘和坎坷,他走的是如此的艰难,跌跌撞撞。
大约在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即公元1008年,柳永进京参加了进士考试,结果名落孙山。这对多才自负、把获取进士看得像探囊取物般容易的柳永,不啻当头一棒。他是那样的满腹牢骚、一腔怨愤。《鹤冲天》一词,便作于这次应试落榜后。词曰: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词中表现了柳永的恃才傲物、狂狷愤激。他觉得,要中就中进士的头名,而未中,也无非偶然失蹄。傲气归傲气,牢骚话还是讲了不少。
不能际会风云,才子词人,仍不失白衣卿相。烟花阵中,自有自己的知音在,他要去偎红依翠,浅斟低唱,潇洒走一回。
天大的烦恼,都可抛掷烟霄云外。这首词渐渐流传开来,白纸黑字,终究不能赖掉,这也为他日后的科举之路再次埋下了祸根。
根据记载,在以后的日子里,柳永又多次参加了朝廷的进士科考,但亦均告败北而归。到了仁宗朝某榜,柳永得中,放榜前,就因了那首《鹤冲天》,仁宗皇帝金口玉言,亲自发下话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永竟因此而被黜落。看来,柳永这首词,在当时,产生了很不小的反响,以至传到了当时的太子——后来的皇帝赵祯的耳中。赵祯对这作品中的牢骚,不是一般的感冒,或许竟是刻骨的憎恶:你不暗讽着朝廷不明吗?我干脆把你拿下。你不要去浅斟低唱吗?我正遂了你意。
柳永也因了这个故事,索性自称起举圣琪词柳二变米,他愈加频繁地进出青楼歌馆,这甚至成了他招摇过市的招牌。
放浪自出于愤激,由愤激而至于狂狷,骨子里表现的是深深的无奈。仕宦情结就像幽灵一样,紧紧缠绕着困扰着词人。他继续参加他的科考。大约是在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柳永已经是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这时他终于搏得一第,成了进士。
暮年及第,步入仕途,对于苦苦追求了几十年的柳永来说,虽不免感慨万端,但依然有那么几分激动、几分喜悦,他兴冲冲地收拾行囊,极兴头地奔赴任所,前往赴任。
根据史料记载,柳永曾先后做过睦州推官、余杭县令、晓峰盐场监等官,在看重京官的当时,这都无非芝麻小官,卑微而难入流品。柳永还要进一步谋任京朝官,为此,他甚至为五斗米折下了腰。
记载上说,当时有寿星出现,教坊进新曲《醉蓬莱》,各地词家也纷纷献词。这是千载难得的机遇,朝中有位史某深爱柳永的才情,便撺掇他填词进呈。在史某的怂恿下,柳永依声填词,作了首《醉蓬莱》。
词是呈上了朝廷,但哪里想到,这首词再次冒犯了仁宗皇帝。词以“渐”发起,渐者,病危,病情加剧也,这劈头便让仁宗不悦。接着“宸游凤辇何处”一句,让仁宗想起自己为先帝爷真宗皇帝写的挽词,与其中某句不谋而合,迷信的仁宗觉得晦气。
收煞有“太液波翻”,这“翻”字又不是吉利的字眼,仁宗竟有些怒了:这柳永,放着现成的好句“太液波澄”不用,偏采掇了些乌七八糟的辞藻,上天都在显示着瑞兆,你这岂不是成心捣乱!
仁宗越想越气,甚至想到了柳永前些年作的那首《鹤冲天》,他忿忿然将柳永的词作掼到了地上,正眼都不再看它一下。柳永的改调京都,就这样化为泡影。
柳永没有死心,他仍然执着地在寻求机会。他突然想起了当朝皇帝的红人、自己的文坛同行晏殊。晏殊的识人与奖掖才士,在当时有口皆碑,他最清楚自己的才情,应该会鼎立相助,玉成好事。
柳永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他甚至抱怨起了自己,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了晏公。
柳永来到了门第煊赫的晏府,见到了当朝大老晏同叔。一番应酬后,柳永却怎么也感受不出外间传说的晏殊的平易近人,他的一口官腔,让柳永觉着作呕、憋气。
他似乎从未读过柳永的词作,也不知道柳永在词坛的鼎鼎大名,开口问道:“贤俊也作曲子吗?”这问语简直让柳永气破肚肠,但还是忍了下来,回道:“和您一样,也作曲子。”
晏殊并没有撑船的肚量,也就那么一点雅量,他不再与柳永兜圈子,直白地亮出了他心里早有的对柳永的偏见:“殊虽然也作曲子,却不曾有过‘彩线慵拈伴伊坐’。”
话不投机半句多,柳永看出了晏殊的妒贤忌能,感觉出了他对自己的猜忌,他愈加服膺三国曹丕的那句千古名言: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他也为当朝名臣的虚伪和伪道学感到可卑可笑:谁不知道你晏殊喜欢交往歌姬,你哪一次宴会没有歌姬唱曲侑酒?
《山亭柳:赠歌者》不是你又是谁人所作?柳永嘴角略过了一丝轻蔑的笑,他不再有想说话的欲望,于是从晏府告退。
柳永最终还是做了京朝官,最高的行政职务是屯田员外郎。这是隶属于工部的一个叫屯田司的主官,官职从五品上,掌管着天下的屯田政令。
然而,这对于柳永而言,似乎有种安慰的性质,他已经年岁太大,不可能再有多少的建树和作为了。
高才如柳永,生在以礼遇隆重文人著称的北宋王朝,却有着这样的经历,我似乎读懂了统治者的礼贤下士。同时,我也对中国文人身上总少不了的强烈的政治情结,感觉出了一缕的凄凉与悲哀。
科场与仕途的失意,使得柳永愈加放达不羁。青楼歌馆成了他的温柔富贵乡,他在这里寻觅着自己的知音,还有那严重失落了的价值和尊严。这里且抄录两条记载,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说:
(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
末末元初人罗烨《醉翁谈录》中说;
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姬馆。所至,姬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姬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在青楼烟花队中,柳永成了不得了的大名人、著名的填词家、大腕级的人物。得到柳永制作的新词,是每一位歌者想要成名的先决条件;教坊里有了新的曲子,也必得柳永填词,才能够传之久远。
柳永似乎成了音乐圈里的祖师爷,他的品题决定着歌姬的品位、声名的大小,乃至将来的发展前程。
《醉翁谈录·三姬挟耆卿作词》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某日,柳永经过汴京最繁华的丰条楼,忽闻楼上喊声,叫着柳七官人。他抬头望去,看到了名姬张师师的身影。师师聪明俏丽,酷爱填词,在整个京城都颇有名气。既是熟识,柳永也便改变了出行计划,登楼相会。
伶牙利齿的师师见面就是一番抱怨,她嗔怪着柳永多时没有光临,让柳永甚至没有还口的余地。师师叫人快快拿酒,备办下笔墨花笺伺候。见面不能错过,她少不了要柳永填首词来,留下墨宝。
柳永刚打开花笺,拂拭平整,还未提笔,就听到有人登楼。他忙将花笺藏入了怀中,这时刘香香的脚步已经跨进了门槛。
香香劈头就是一句:“柳官人,也有相见。”她一样抱怨着许久不见柳永,她料定柳永正在为师师填词,不再兜圈,讲出了自己的意思:“怀中所藏,必是花笺。填词时,恳祈能够将贱名放在其中。”
又是索要新词,语气同样是不容分辩。柳永笑着从怀里摸出花笺,刚要构思,又是一阵脚步响,来人钱安安,还是故人。几句叙过,钱安安笑道:“莫非正在填词?”
柳永诉说着无奈:“正被你两位姐姐勒索,要作新词。”这当然也是安安的想法,她接着话茬提出了要求:“希望不要将安安漏掉。”柳永凝思片刻,一蹴而就,成《西江月》一首。
酒席间,师师、香香也有和作。席散,三姬各自叮咛,希望柳永能闲暇时常常相顾。
故事正是对有关记载的具体演绎。看来,柳永在青楼歌馆中,确有着很高的人气指数。这与他在科场以及仕途上的窘困,形成了天壤不同的反差,只有在这里,柳永才充分感受到了他的价值存在。
柳永并不避讳他的纵游平康巷陌,他同情并尊重身陷眼花之地的这帮姊妹,他称道“美人才子,合是相知”,他心甘情愿为她们写作,为她们歌唱。
在柳永现今流传下来的210多首词作中,歌咏歌姬、为歌姬而作的作品,竞达80余首。在这些词中,柳永既夸赞了她们出色的技艺,更颂美了她们善良的品格。且举数例,以见一斑: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持俊。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木兰花》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
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征部乐》
在落魄失意中,青楼女子给了柳永无限的慰藉,赋予了他新的力量,使他感受到了温馨,找回了失落的自尊。词人得到了安慰,萌生了新的勇气,他发自内心地感激着她们。
柳永为歌姬创作,许多歌者因柳词扬名,她们以得到柳永的新词为荣幸、为骄傲,而柳词,也因了歌者的竞相传唱,在私家宴会,在茶楼酒肆,流播到了全国。
记载中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足够见出柳永词流传的广泛。
以柳永故事为素材的文学创作,很有几部。我总觉得,在这些作品中,选入《古今小说》中的《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应该是最为成功的一篇。读这篇作品,我也始终被一种复杂的心绪笼罩着。
小说描写了柳永和青楼名姬的故事。内中周月仙的插曲,表现了柳永对青楼女子的体恤和尊重。
在柳永为余杭知县的时候,一日县衙设宴,由诸姬唱曲侑酒。内有一姬,若有所思,闷闷不乐。柳永见状,宴后留她,盘问情由。姬者吐露了心事。原来,此姬即周月仙。她恋着一个秀才,时时来往。
地方有一富翁,贪月仙姿色,久欲占取,因月仙决意不从,事终不遂。富翁打听到月仙每夜都要渡河去与秀才相会,买通舟子,在船中将月仙玷污。富翁以此为要挟,遂霸占了周月仙。柳永听后,颇生怜悯,于是唤来鸨母,给了身价钱,还替月仙除去乐籍。周月仙与心爱的秀才最终成了夫妻。
小说的主要情节,写的是柳永与名姬谢玉英的故事。在前往余杭上任的途中,经过江州,柳永来到了谢玉英家中。在谢玉英的桌上,柳永看到了一册手抄《柳七新词》。他问书从何来,玉英诉说着自己痴爱柳词,每听人传诵,便加手录,日久而成此集。
柳永与谢玉英情投意合,十分投缘。柳永与她相约,任满的时候,前来接取玉英。
柳永走后,谢玉英避门谢客,专等他的消息。一年后,为生计所迫,谢玉英不免重操旧业。柳永任满,来到江州,赶巧谢玉英随了客人外出,于是,他取花笺一幅,题下《击梧桐》词一首而去。
击梧桐·香靥深深柳永 〔宋代〕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谢玉英回家,见柳永词,讽咏再三,深感其真诚,遂私自收拾家私,雇下船只,只身独自追来京城。
柳永还京,因填词得罪当朝宰相吕夷坚,被吕夷坚在仁宗皇帝面前谗言诋毁,终被罢官免职。
柳永死时,家无长物,赖谢玉英与京城一帮歌姬,公众筹资,为他置办了衣衾棺木,买了墓地,将他入土。
送葬的那天,合京城姬家,无一人不到,一片缟素,哀声震地。未过两月,谢玉英因哀伤过度,得病身亡。
此后,每年清明前后,京城姬家不约而同,备办下祭礼,前往柳永坟上祭扫,称做吊柳七,或叫上风流冢。不曾祭扫的,便感到无颜到乐游原踏青。此竟成为定例。
柳永以他对青楼女子的尊重,以他的词作,赢得了青楼中人的尊崇,这是他的幸运。然而,一代杰出的词人,坎坷一生,凄凉辞世,身后仍遭受着世人的误会曲解,正验证了他那经典的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一个凄清落寞的意象,是词人坎坷人生的写照,也象征了他不公道的人生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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