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生的高潮会以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方式到来。仓皇离魏的吴起起初只是抱着避祸的目的出走,否则走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的伤心。他压根没想到自己居然受到了楚悼王最热烈的欢迎!
楚国的衰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阖庐和伍子胥率领吴军攻入郢都后,楚国就元气大伤,此后历经楚惠王、楚简王等几代君王都没能振作起来。楚悼王即位第二年,就遭遇了三晋联军第一次猛烈打击,第十一年又被三晋狠狠地欺负了一下。
为了缓解外患,楚、秦、郑三个被魏国欺负得最狠的受气包结盟对抗以魏国为首的三晋,但仍然处于下风。正当楚悼王苦苦思考如何才能整治内忧外患之际,吴起却恰逢其时地投奔过来,这难道不是天意?
楚悼王姓熊名疑,他压根不想一熊到底,而且作为吴起的粉丝,他比天下间的任何人更愿意信任吴起。吴起的投靠自然令他喜出望外,两人之间促膝谈心的场面是绝对少不了的。两人谈话的内容,无非就是楚国所面对的内忧外患而已。外患大家都心知肚明,就不用多说了,至于内患还是得交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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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是典型的贵族共治政体。贵族们的封地不但很大,而且在他们的封地里还享有治权、财政权和独立成军权。楚世族的势力远比中原的卿大夫家族更庞大,只是没有那么的集中而已,那些世族子弟不仅世袭高官厚禄,而且还在楚国轮流执政。为了照顾世族子弟的特权,他们还常常因人设官,不但加重了国家财政的负担,还导致了人浮于事、行政效率低下等恶果。此外,盘根错节的楚世族们,利用手中的特权把楚国变成了板结化社会,断绝了草根阶层人才的上进之路,非世族子弟再有本事再怎么奋斗,都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以致楚材晋用、楚材吴用、楚材越用现象屡屡发生。
由于落后僵化的贵族共治体制,楚国被三晋联军连续揍了几次都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依靠外交手段来牵制对方的军事压力,楚悼王这国君也实在是当得郁闷之极。可以说,除了底层那些受剥削受压迫的人民外,没有谁比楚悼王更痛恨那些垄断楚国政坛的世家大族了。因此,在吴起投奔过来后,马上就让他在宛城(今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一带)太守的位置上刷履历,一年后就让他以火箭般的速度登上了在魏国苦等了二十多年却求之而不得的令尹(相当于魏国的国相)职位。由此可见,他希望吴起做他的枪手的心情是多么的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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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不负楚悼王所望,他一上台就要大刀阔斧地给楚国来一次大手术,推行一套比魏国变法更彻底更激进的改革。他的具体措施有:
一、制定法律并将其公布于众,使官民都明白知晓。
二、削减世族封地数量,凡封君的贵族,已传三代的取消爵禄。
三、停止对疏远贵族的按例供给,将国内贵族充实到地广人稀的偏远之处,以分散其势力。
三、淘汰并裁减因世族分治而衍生的各种虚职冗官,削减官吏俸禄,将节约的财富用于强兵。
四、整肃楚国腐败的吏治,纠正楚国官场损公肥私、谗害忠良的不良风气,促使楚国群臣不顾个人荣辱一心为国家效力。
五、统一楚国风俗,禁止私人请托和纵横策士的游说。
六、改“两版垣”为四版筑城法,建设楚国国都郢(今湖北省江陵市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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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主导颁布的这些政策,招招都打在楚国的世族分治政治秩序的要害上,如果长期坚持执行的话,楚世族就会越来越弱,君主的权力也就随之而大增。与帕累托最优的那种魏国式变法截然不同的是,楚国的变法有一个极其明显的利益受害群体,而且他们都属于除国君外最有权有势的贵族阶层。因此,作为变法牺牲品的楚国世族贵戚自然对吴起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如大贵族之一的屈宜臼就直接指责吴起“阴谋逆德,好用兵器”,是“逆天道”。
吴起是不会惧怕在变法道路上的任何困难与阻力的,他在魏国就是因为受到旧贵族阶层的压抑而迟迟无法上位的,他认为这些腐朽无能的旧贵族早就应该扫入历史的垃圾堆里,加上国君的全力撑腰,他绝对能够以面对大决战时的那种有去无回的气魄来推动着新法的推行,至于因此而得罪和伤害了谁,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因此,为了报答楚悼王的知遇之恩,吴起变法在治标的方面的成绩肯定是不会差的。
另外,吴起在推行变法的过程当中,也不忘进行轻车熟路的整军经武,因为这是改变楚国长久以来“贫国弱兵”的国际形象的最好途径。事实上,这对君臣之间的天合之作很快就在军事上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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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首先统率楚军征服了南方五岭一带的百越部落,使楚国南部的领土扩展到今湖南和广西交界的一带。接着,又在西面打败了秦国。
悼王十九、二十年(公元前383——382年),魏、赵两国为争夺卫国而交战,齐国协助魏国,于是魏、齐、卫联合伐赵,赵国战败,走投无路,便向楚求救。楚臣大多对魏军的强悍战力心有余悸,力劝楚王作壁上观。吴起力排众议,认为这是出兵战胜魏国的好机会,
楚悼王二十一年(庚子,公元前381年),楚悼王命吴起统大军救赵。吴起采取攻魏救赵的策略,直接攻击魏国本土。楚军的攻势十分凌厉,先是在州西(今河南省武陟县西南以西)把曾经天下无敌的“魏武卒”狠狠地吊打了一顿,接着楚军穿越梁门(位于大梁西北的关塞),驻军林中(位于梁门以北),饮马于黄河,切断了魏国河内郡与首都安邑(今山西省夏县西北)之间的联系。赵国借助楚国的攻势,又攻占棘蒲(今河北省魏县南)、(今山东省冠县南)。这一仗打出了楚军的威风,不仅收复了北方原陈、蔡被三晋占去的土地,而且又新拓了原属于卫国的一些土地,加上瓦解了三晋联盟,实在是令人再兴奋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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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楚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捷报不断地向郢都传来的时候,正在患病的悼王可能因为心情太激动而突然病逝了。在这种乐极生悲的事情面前,最感失落的当属从此失去了保护伞的吴起了。作为国家的第二号人物,他不得不从前线赶回都城去料理悼王的后事。
然而,旧贵族阳城君等人因为对吴起的恨之入骨而丧失了最基本的理智,他们以为复仇的最好时机已经到了,于是他们纠集在一起,借吴起进王宫对悼王进行悼念之机,疯狂地向吴起发起突然袭击。
当年能够凭着血气之勇一口气连杀三十多个仇人的吴起的武功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了实现根除吴起的目的,这班杀红了眼的谋杀犯不惜动用早已准备好的弓箭。吴起情知自己性命难保,他急中生智,连忙逃到楚悼王停尸的地方,卧伏王尸,这些疯狂而愚蠢的贵族仍不消停,继续射杀吴起。不出吴起的意外,乱箭射中吴起的同时也射中了王尸。些许的得意略微冲淡了吴起临时前的剧烈痛苦:“哎,你们这班法盲,就等着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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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楚国法律的规定,凡武器碰到君王的身体都要被处以重罪,甚至要被诛灭三族的,更不用说伤害他的身体了。这班疯狂的贵族因为复仇的冲动而冲昏了头脑,不学无术的他们这时踏进了一个法律的误区:尸体难道就不算身体啦?
楚肃王继位后,要新任的令尹把射杀吴起的同时也射中楚悼王尸体的那些人全部处死,受牵连被灭族的人有七十多家。阳城君因参与此事而逃奔出国,其封地被没收。因为冒犯楚悼王的尸体,吴起的尸身也被处以车裂肢解之刑。
楚肃王一下子就铲除了这么多的贵族,对于把变法继续进行下去绝对是一件功在千秋的事情,可是,楚肃王并没能趁胜追击,像秦孝公后面的秦惠文王那样坚持新法,而是选择了妥协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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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因变法而起的悲剧还历历在目,谁还愿意继续去做楚王的枪手呢?况且楚国变法时间太短、变法的根基尚未巩固,朝中的新旧力量的对比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因为这时楚国的庙堂不像魏国、秦国那样由布衣之士占据了各种实权要职。楚肃王虽然重创了楚世族,但他却没有其他可以借用的拥戴变法的力量,虽然楚王师在吴起的调教下战力大幅度提高,但并没像后来的秦国那样涌现出一批新兴的军功贵族,各级的将官仍以楚世族子弟为主。
既然新兴势力不足以填补国家动荡时留出来的空白,那么旧势力的回流是必然的结果。楚肃王不得不废除吴起的新政策,以争取世族大臣的支持来维持统治。不久之后,楚国的政治势力不出所料地重新板结化,直到战国末期,楚国的实际权力仍然掌握在昭、景、屈、黄、项等几大世族集团手中。
从表面上看,楚国变法的失败原因在于楚悼王得知前方大胜消息后的乐极生悲,但实际上,楚国最终变法失败的结果在变法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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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楚国反对变法的力量非常的强大,但是因为有一位对变法持绝对支持态度的君主,因此也不是没有获得最终成功的可能性。没错,楚悼王自始至终都对吴起的变法给予全力支持并寄予了殷切的厚望。但是,对于领导这样一场伤筋动骨、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的改革来说,吴起真的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吗?
我们不能否定吴起那种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的超级执行能力,但是要把变法的成果制度化并留之后世,光凭雷厉风行的执行力做得到吗?
吴起是个什么人呢?吴起的本质是一个军事家,虽然他也曾经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政治家,但他只是一个存在巨大先天缺陷的政治家。按照标准法家“法、术、势”的那几套手段,吴起尤其缺乏“术”的根底,所谓“术”者,指的就是权术和政治权谋,法家就象马基雅弗利主义者一样,主张统治者要善于玩弄权术,要能够驾驭群臣,保持各方势力之间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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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侯之所以不起用吴起为相,自有其一番的盘算:首先吴起刚而自矜,不知变通,不懂妥协,其才虽可以用来威加海内,甚至荡平天下,但却不足以用来驾驭国家。政治的第一要务是内政的稳定,“治大国若烹小鲜”,作为整个国家的操盘手,其最重要的政治品格,并不仅仅是过人的才干和见识,还需要他能够释国疑,安大臣,左右逢源,上下协调。用现在的术语来说,那就是“关系才是真正的生产力”。要懂政治,首先要懂和谐;要先学会做人,才能学会做事。
吴起显然不怎么会做人,他上不能邀宠君主,下不能团结大臣,无论到了哪里,都会被人诋毁、中伤和嫌恶,而其性也刚,属于那种为达目标不绕圈子、不知变通的人。以之为相,即使能富国强兵,也必然会陷入“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也”的局面。
与魏国那种高屋建瓴、水到渠成、待定而后动的变法相比,楚国的变法就显得太仓促了,无论是在人才配备以及舆论环境的营造上都存在严重的不足。要知道,就算是以魏文侯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代明君,也要在其即位后的二十几年后才让李悝实施全面的变法。魏文侯在变法前的这段期间里做了多少的前期准备工作和人才积累?魏文侯的变法又只是动了谁的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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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报答楚悼王的殷殷期待,吴起试图以一种军事风格的政治大跃进来达到快速富国强兵的效果,以军令化的政令来保证变法的彻底执行,而雷厉风行的极端化执行的结果就是使得执行与被执行者双方的仇怨极深,利益被剥夺者时刻准备着最疯狂的反噬!
吴起变法的最大失策还在于在打击旧贵族利益的同时,既没有为楚国打造出一套对各国优秀人才的吸纳机制,也没有设计出一种培养本土变法人才的教育机制。试想他如果在朝中有众多的支持者和拥护者,那在楚悼王死后那些旧贵族敢于如此疯狂地对他展开攻击吗?
吴起虽然接受过儒教教育,却从来没能体会到儒家教育的精髓。儒教当中隐藏了一个不可告人的教书育人的目的,就是培养出一个能够为统治者所用的官僚阶层。可能是因为被踢出儒教的缘故,吴起偏激地认为儒生往往是一些迂腐和百无一用的废物,然而,在层次更高的统治者眼里,那些迂腐而百无一用的儒生在实施思想控制和政治平衡方面却有着不可替代的妙用。吴起在西河曾经与西河学派进行过激烈的论战,但是他从来也没想过魏文侯为什么要扶植西河学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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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吴起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文武全才。虽然他年轻时在私德上有不少的问题,但纵观其一生,都是抱着“受君所托,忠君所事”的职业信条来进行职业发展,从来没有在其雇主的后面做龌龊的事情,也没有培植自己的私人势力。他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表现得很无敌,但在陷进阴谋诡计当中时却显得很无力。如果他的职位能够停留在一个国家的军事长官或者副宰相的位置上,是应该能够功德完满的。无奈他有着太大抱负、过高的理想以及过于强硬的性格,结果中了彼得原理的诅咒,最终以一场令人惊心动魄、心潮澎湃的悲剧而收场。
吴起就像那月亮上的吴刚,怀着一个坚硬无比的心,挥舞着一把锋利无比的斧头,用尽全力往那颗巨大无比的桂树砍去。可是,等他把斧头拔出来的时候,桂树的伤口愈合如故。吴起就继续拿起斧头拼命地砍呀砍的,直至被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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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临终前伏卧王尸的行为,既是他对那帮子谋杀他的贵族的复仇,也可以看做是他对这个令他失望的世界的最后的报复。不过,在这世上,能够在自己临死之前,就已经确信必定能为自己的死而复仇的,大概也就只有战神吴起了!
脑洞爆裂:
1.要是楚悼王能够向天借命二十年,那么二十年后的楚国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2.据《史记》记载,吴起在早年为了求官就连妻子都敢杀,可是到了晚年,吴起却因为怕受公主的那份闲气而得罪魏武侯,这情况不是有点前后矛盾吗?
3.吴刚为什么不向来月宫玩的猪八戒借把九齿钉耙,先把桂树撂倒后接着砍呢?
脑洞大开五千年(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