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旨颁下的当天,十八岁的光绪异常兴奋,虽然内心始终畏惧慈禧的威严,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发下了一道当仁不让的上谕。
他以为十四年来所受的控制和束缚统统不存在了,可事实上,他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走进了另一个囚笼,另一个虽无形但更残酷的囚笼。
首先让光绪感到囚笼依旧还在的正是随后的大婚,他根本没有为自己选皇后的权利,只能接受慈禧为他定下的那个大他四岁,其貌不扬的叶赫那拉氏。
慈禧之所以强行将自己的侄女指派给光绪做皇后,一方面是为了加强紫禁城内叶赫那拉氏的血脉,另一方面毫无疑问是为了安插心腹。嗜权如命的慈禧知道,若让一个贤德的外人做皇后,这对她长久控制光绪不利,而让自己的侄女上位就不同了,她既可以影响光绪,更可以时刻盯着光绪。
历史有时候的确有些若有所示的味道。光绪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是光绪大婚的庆典日,可就在整个后宫为此忙碌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灾事发生了。
一夜之间,一场大火竟将紫禁城的太和门烧毁了。按大清祖制,皇帝大婚,皇后必须经太和门抬入内宫,现如今太和门被烧毁了,皇后无门可进,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一九一二年,大清果然经她的手亡了。
更若有所示的还有慈禧随后的一个决定。为了光绪的大婚能如期举行,为了皇后能过那一道太和门,慈禧责令扎彩工匠日夜赶工,硬是在一片废墟上扎出了个纸糊的太和门。
这道纸糊的宫中门脸就像它身后的庙堂,表面看上去威严、恢弘依旧,内里却尽是薄纸、浆糊、空架子。
天朝之丑陋就丑陋在这里,内里越朽,表里就越有庙堂上的粉饰以及粉饰下的大政独裁。
光绪二十年,也就是著名的1894年,这一年是慈禧的六十大寿,也是甲午海战北洋全军覆没的耻辱年。
光绪和慈禧的矛盾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隐隐浮出水面的。
国耻让光绪很想励精图治,但慈禧更多的则是耿耿于怀。慈禧为何耿耿于怀?只因前线战事吃紧,朝中重臣反对,她的六十大寿没能像康熙、乾隆那样普天同庆。
战事不说,只说这朝中重臣反对,慈禧觉得这是光绪帝党在借机挑战自己的绝对权威。如此一来,她那著名的妇人之怨便发酵了——“今日令我不欢者,吾亦将令彼终生不欢。”
就这样,老妇人举起了发泄不快、捍卫权威的大棒。
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光绪宠爱的珍妃。六十大寿的庆典刚过,借一次召见枢臣的机会,慈禧当场宣布,瑾、珍两妃有祈请干预种种劣迹,即降旨缩降为贵人。翁同龢再三请求手下留情,但丝毫不起作用。
照光绪的意思,珍妃虽有联合太监受贿卖官的违制之事,连降两级以示惩罚也就行了。但在慈禧的严酷干预下,珍妃不仅被降了级,而且遭到了羞辱毒打。
珍妃是什么人?光绪唯一心爱的女人。慈禧此举虽没到杀鸡儆猴的程度,但变相敲打光绪的意思也是再明显不过了。
然而在慈禧那里,这一切还仅仅是个开头。
像慈禧这样百年难遇的弄权者,她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对己不敬、不利的小苗头的,小题大做、借题发挥是他们玩弄权术的惯常手法。
说的好听点,这叫未雨绸缪,小苗头,大布局。
几乎就在严惩珍妃,给光绪示以颜色的同时,慈禧可谓是行动迅速,她连下了两步棋:第一步,任命亲信荣禄为步军统领,下辖八旗步兵营三万余人,全面接管京师卫戍、警备、治安,另下辖绿营巡捕五营万余人,防守京郊;第二步,成立督办军务处,以奕䜣为督办,以奕劻为帮办,全国各路兵马,均归节制,如有不遵号令者,即军法从事。
小苗头下这两步棋走完是个什么概念?
京津地区的卫戍部队被握在了后党手里;全国的军权亦被握在了后党的手里。
想想看,早早地就有了如此严密的布防,后来康有为等人妄想搞什么“围园劫后”,哪有成功的可能,恐怕一有动静,马上就得被一网打尽。
按理说,完成这样的布局,对于想要权自强的光绪,慈禧应该能静观其变了吧?
在慈禧那里,这还不够。
非得釜底抽薪,拔除光绪倚重的心腹智囊才算基本放心。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很普通,普通到帝师翁同龢根本料不到他的宦海生涯将在这一天陡然终止。
慈禧玩弄权术还有另一个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地方,这妇人特别擅长在毫无征兆下突然变脸,这是至高皇权的一种极致演绎,除非遇到乱臣贼子,其他人根本扛不住,必跪倒在地。
曾经的恭亲王是这样,此时的翁同龢是这样,后来的光绪同样是这样。
下面咱们就来看看翁同龢被拿下的情景。
四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御前太监照例传呼诸大臣进殿,但同时又宣布了“著翁同龢勿入”。闻听此言,宦海沉浮几十年的翁同龢意识到,大不测可能就在眼前。
三刻钟后,殿中诸臣退出,随之,罢免翁同龢一切官职的上谕跟着就传了出来。
什么理由罢免的翁同龢呢?主要有两条,一条,众议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二条,召对时喜怒见于词色。
典型的慈禧式小题大做。
但慈禧狠就狠在这,她就敢这么小题大做,连莫须有都懒得玩。
翁同龢告别光绪的一幕在历史中显得很沧桑,很悲凉——翁同龢跪在雨中,光绪经过时沉默无言,从此师徒君臣二人一个凋零乡野,一个最终被囚在了瀛台。
有人说说,若是翁同龢一直辅佐在光绪身边,这位年轻想奋进的皇帝不会那么毛糙、激进,遗憾地是,慈禧不容许这样一位老谋的主心骨存在。
慈禧这一端说到这,下面该说说光绪一端了。
据说,亲政以后的光绪因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皇权,干什么事前都要向慈禧请示,事后都要汇报,他曾向庆亲王奕劻发出过这样一句著名牢骚:如果还不给我办事的权利,我宁愿退让此位,不甘做此亡国之君。
有这句话在,说光绪没有宫廷政治的敏感度也许不够客观,这位年轻的皇帝之所以不愿韬光养晦、隐忍等待,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国事衰微已到了迫在眉睫的程度。
心态有时候的确是压过一切智慧的。
困境让人偏激盲动的时候永远比越挫越智的时候多。
与谋定静观的慈禧比,困境中的光绪显然不够沉着、冷静、进退有度,他似乎一直没有看清慈禧给他划定的“折腾”底线,又或者在所谓雄心壮志的怂恿下,从一开始他就不愿顾忌慈禧划定的那条底线——你要变法图强可以,但不能违背祖宗大法,不能损害满贵权势,更不能挑战她本人的权威。
有翁同龢在旁为他掌控分寸的时候,与慈禧的暗中博弈虽然存在,但表面上至少说得过去。但自翁同龢被打回乡野后,光绪似乎很快就失去了分寸。
他挑战的动作越来越明显。
七月十九日,光绪颁下上谕,罢免礼部尚书怀塔布等六位堂官的官职;七月二十日,光绪再颁上谕,决定礼部堂官的署任,并授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
怀塔布是慈禧的人,这一点光绪当然清楚,之所以要这么做,光绪的想法也很明了,他希望能以杀一儆百的方式争得振奋而起的空间。
然而,徒有虚名者哪来杀一儆百的资格。
果然,慈禧怒了。
可就在慈禧当面质问并训斥光绪的时候,这位年轻的皇帝用痛哭的方式顶撞了慈禧。光绪痛哭说,祖宗而在今日,其法必不若是;儿宁忍坏祖宗之法,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为天下后世笑也。
此话一出,对慈禧的藐视和否定就算挑明了。
听到这话,慈禧反倒卸下了脸上的怒气。当然,这不是妥协,而是应战的前奏。
她当即指示前来哭诉的怀塔布等人,暂且忍耐,之后就将怀塔布等人派往天津,与荣禄密商对策去了。
说是密商对策,其实就是排兵布阵,以防不测。
可叹的是,慈禧暗藏杀机的怒气全消并没有让光绪警醒,相反,他变得更加咄咄逼人。
七月二十八日,光绪借去颐和园向慈禧请安的机会,直接向慈禧提出维新党人建议开懋勤殿一事。
光绪此举意在何处?由康有为等维新党组建新的决策机构,从而架空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这一回,慈禧当场撂下了狠话,她严厉警告光绪,若继续一意孤行,其皇位将不能保。
慈禧的这句话让光绪如临深渊。自颐和园返回后,他明发上谕,令康有为等人火速离京,好自珍重以徐图大业。
遗憾地是,在这本该息声匿影的关键时刻,激进的维新党居然想到了“围园劫后”,他们妄想通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来终结慈禧,勤王上位。
真是不见残酷刀枪,只有泡沫理想。
关于慈禧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历来有争议,也许是有人告密,也许是耳目探知,总之,八月初四日,慈禧突然从颐和园赶回了西苑。
见到在瀛秀园门外跪迎的光绪,慈禧怒骂,我抚养汝二十余年,乃听小人谋我乎?
光绪战栗不发一语,良久才小声说,我无此意。
慈禧愤恨地说,痴儿,今日无我,明安有汝乎?
也有人说,慈禧之所以在八月初四日赶回,那是因为光绪要在八月初五日接见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对光绪想留伊藤博文在京为变法顾问,慈禧不仅觉得荒诞,更觉得是一种威胁。
可即便如此,慈禧并没有阻止第二天光绪和伊藤博文见面,但此时的光绪已没了说话的权利和勇气。
八月初六日,戊戌变法刚好推行一百零三天。按照内务府日程安排,这一天早晨五点三十分,光绪要前往中和殿阅视祭社稷坛的祭文。
一切又是似曾相识的,当光绪步出中和殿时,荣禄之兵及侍卫太监早已等候在此。
一句奉太后之命,光绪即被请入了瀛台,一座四面环水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