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陈寿其人,一直有争议。此人是川中才子,巴西郡安汉县(即今四川省南充市)人,从小就爱学习,后来师从同郡学者谯周——就是在魏军攻到成都时主降的那一位。以往不太理解他,现在认为川人主降也无可厚非,管他是谁家的皇帝,蜀中的生灵别再遭战争涂炭就行。老师是铁杆主降派,弟子陈寿当然跟着降了,在大魏朝他的官当得不怎么样,还多次被贬,活了六十五岁。
陈寿如果不是写了《三国志》,估计也是历史大浪中的一片浮沫,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但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写下了这部纪传体断代史,时间自汉末至晋初,记述了中国由统一走向分裂再走向统一的百年变迁。《三国志》与《史记》《汉书》《后汉书》被后世并称为“前四史”。
“当宣、景开基之始,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陈寿、王隐杜口而无言……”
大意就是说当司马懿和他儿子司马师有了大胆的想法,开始搞那些阴谋的事儿、曹氏和司马氏因为争权而结怨纷争的事儿、或者是司马懿在渭曲被诸葛武侯凌辱的事儿、或者是曹髦把铠甲和兵器发给士兵,然后冲下凌云台与司马昭一决生死反被成济所杀的事儿,陈寿的《三国志》和王隐的《晋书》都视而不见,闭口不言……
不敢说真话,重大史实选择性忽略,这种干法在写史的人当中并不少见,只是胆小怕死罢了,怎么可能每朝都有那么胆儿肥不要命的史官如董狐者呢?但是陈寿被后人看不起,倒不是说他的《三国志》写得有多不堪,而是他的行节有亏。
《晋书·陈寿传》记载:
“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
这可是正史里的记载,陈寿公然索贿,意思是只要给我奉上“千斛米”来,就可以为丁仪等人写个好传,结果人家二丁的儿子不买账,他就果然不给立传了。这简直有点拿手里的笔做生意的意思,拿历史开涮,文人无良,莫此为甚。
不仅如此,他陈寿一个降官,竟然对诸葛亮父子也没“作佳传”,原因在《晋书》里也有交代:
“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
陈寿父亲是蜀国的官员,曾做过马谡的参军(相当于参谋长),马谡失了街亭被诸葛亮含泪杀了,陈寿父亲也得受罚,被剃了个大光头或阴阳头,再加上诸葛瞻又看不上陈寿,所以陈寿在写《三国志》时屁股坐歪了,嘴也歪了,说军事谋略并非诸葛亮所长,又无临敌应变之才;还说诸葛瞻只是工于书法,名过其实。可惜的是,诸葛父子都死于社稷,而你陈寿一个投降派哪有资格贬损别人?因此后人就轻视陈寿的人品了。
房玄龄像
《晋书·陈寿传》是唐朝房玄龄等人撰写的,我相信房玄龄的品行和为人。他还记录了这样一件事:陈寿父亲去世,他在守丧期间,因为生病而让婢女伺候自己服药,结果被来客看见,乡党因此对他颇多议论指责。
综上所述,作为一个史学家,每写一个字都是要入汗青史册的,陈寿不能把自己心里的那些肮脏东西摘干净,口眼歪斜,自然不能服众。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种原因吧,王安石就很看不上陈寿了,不仅是对他的人品,对他的作品也不看好。这在宋代王铚的《默记》中有记载——苏东坡曾经对刘壮舆说:
“轼元丰中过金陵,见介甫论《三国志》曰:‘裴松之之该(赅)洽,实出陈寿上,不能别成书而但注《三国志》,此所以□陈寿下也,盖好事多在注中。’”
王安石认为,给《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其实很博学,水平在陈寿之上,没有专门著一本史书而只给陈寿作注(记载中缺了一个字,笔者分析这里的“□”可能是“屈”或“居”),意谓裴松之屈居陈寿之下实在可惜,其实他的注中有很多的好东西呀!
“安石有意重修,今老矣,非子瞻,他人下手不得矣。”王安石本想亲自重修三国史,可惜他老了,他觉得在当时的宋朝文坛上,除了苏东坡,别人都下不了手。
苏东坡也没敢接这活,他很有自知之明,说自己“于讨论非所工”,意思就是写写散文诗歌之类天马行空的文字我恐怕还凑合,写议论文不是老苏所长呐。
这事王安石还真上心了,可见他确实对《三国志》和陈寿很不满意,苏轼不接活儿,他还找过别人。在宋唐庚的《三国杂事》里有如下记载:
“往时欧阳文忠公作《五代史》,王荆公曰:‘五代之事,无足采者。此何足烦公。三国可喜事甚多,悉为陈寿所坏,可更为之。’文忠公然其言,更不暇作也,惜哉!”
欧阳修当时正修撰《五代史》呢,王安石说,《五代史》没什么劲儿,有啥写头?三国时候的精彩事儿那么多,可惜都让陈寿给糟蹋了,你应该重修一下。欧阳修也很同意王安石的观点,可惜人生苦短,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个人认为,总体而论,历经十年打磨,陈寿撰写的《三国志》还是很耐读的,如果要打分,至少也在八十分以上。
作为一个史家,陈寿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有时候言不由衷,总之是受限于他的胆识和格局。人非完人,孰能无过?即使是太史公著《史记》,有时候也受个人的情绪和好恶影响,所以,增补或是可以的,但重修未必能超越。
至于裴松之为什么没有重修三国史,笔者在他的《上三国志注表》找到了他对《三国志》的看法:
“寿书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
依此来看,裴松之还是高度认可陈寿的,认为《三国志》比较全面,比较客观,也好读,算是一部“嘉史”。后世的刘勰、房玄龄还有苏洵等人对于《三国志》,也还都是点赞的。
毕竟史料绝大部分出自于陈寿,这是他的首功,即使裴松之的注也很丰富,到了宋朝王、苏和欧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六七百年,能拿到的都是二手甚至是三手的资料,纵然是妙笔生花,估计也是出力不讨好。
以苏轼的聪明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找个借口推掉了,而王安石偏不服,这恐怕也是别人称他为“拗相公”的原因。但回头再想,“拗相公”也有他的可爱可敬之处,他有修篡《三国志》的自信,放到现在,即使发现陈寿谬误百出,估计也没人有重修的勇气和能力了。
参考书籍:《史通》《晋书》《默记》《三国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