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花姑子》：是对封建女性的幻想，还是士大夫的放飞自我？
中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而西方呢？也差不多。古希腊的伯里克利说：好女人的标准并不是被别人称赞，而是不被人谈论。
所以，压制女性，就不是区域性问题，而是普遍性的问题。但是，压制女性的同时，也对男性进行了压制。
“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单纯而强烈的三种感情”。但是，女子都无才便是德了，你渴望的这个爱情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男人虽然处于主体地位，但这个主体也是残缺的，也是被压制的。
于是，古代士大夫的生活也非常苦闷。简单说，就是这个对爱情的渴望，在现实中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所以，在悬置道德的文学作品中，士大夫们就特别能够放飞自我。现实中逼仄抑郁、文字上嚣张凶猛。蒲松龄也是如此。
评价《聊斋志异》，所谓“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你听听就行了，千万别当真。鬼是女鬼、妖是狐妖，然后在女鬼和狐妖中放飞自我、离经叛道，这才是《聊斋志异》的真性情。
扯了这么多，还是先看一下这个故事《花姑子》。这篇故事写得非常好，有情有义有人性，关键是曲折跌宕。最好看原文，还最好看古文，这里只是简单勾勒了。
安幼舆，是陕西省的拔贡生。拔贡生，在当时，可是相当厉害的。拔贡之后入国子监就学，朝考合格后，上等授七品京官、二等授知县、三等授教职，再下罢归。这就相当于大半个身子已经迈入了官场。
安幼舆为人豪迈，仗义轻财。这个形象，瞬间立了起来。凡是书生能做到这一点，就相当于走近群众，与老百姓拉近了距离。关键是安幼舆这个侠义本色的读书人，还心地善良，特别喜欢小动物。他最爱做的事情是放生。只要见到猎人擒获了小动物，花多少钱都要买下来，然后放生。
上述都是铺垫，主要交代两件事：一件是给主角带上光环；一件是埋了伏笔，就是放生。
一天，安幼舆饮酒晚归，却在山中迷路。彷徨惊惧之际，发现前方不远处灯火闪烁。于是，赶紧奔向灯火之下。
刚走几步，却突然遇到了一个驼背老汉正在山中行路。没等安幼舆上前问话，老汉主动搭话，问前方来者何人。安幼舆说明实情：山中迷路、看到灯火，欲前往灯火之下投宿。老汉说：灯火之下，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就别想回来了。还好，你遇到了我，那就跟我走吧。
于是，老汉把安幼舆带到家中，热情款待，叫老伴赶紧做饭、叫女儿热酒待客。老汉的女儿，就是花姑子。花姑子生得宛如仙子，“芳容韶齿，殆类天仙”，而且一边热酒招呼一边“秋波斜盼”。
你这谁能受得了，安幼舆接下来肯定要“不顾廉耻”、“色胆包天”了。简单说，今天晚上必须放飞自我。
花姑子或是有意或是无心，热酒的时候，把酒热过头了，导致“酒沸火腾”。于是，大家赶忙救火。这时候，安幼舆看到炉旁有手扎的紫姑（司厕之神），而且扎得极为精致，“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老汉说，女儿贪玩扎紫姑，竟把酒给热洒了，真是待客不周。安幼舆则赞叹说：虽近儿戏，亦见慧心。
故事能写到这种程度，你必须佩服蒲松龄。因为热酒引火、手扎紫姑，这两件事很重要。
爱情总在心跳时。所以，撩汉撩妹必须想方设法制造这种心跳。而热酒引火，恰是制造心跳。手扎紫姑，并不是突兀引出，而是被“酒沸火腾”引出来的，人的代入和物的代入都做到了联系。关键是再一次引起了安幼舆的注意，花姑子宛若天仙，而且“秋波斜盼”，此时还“暴露”了慧心手巧。这种小姐姐，谁不喜欢？
接下来，就纯属放飞自我。
花姑子一趟一趟地过来斟酒，而且还“嫣然含笑，殊不羞”。撩汉，撩得这么大胆，安幼舆就是傻子也能看出端倪。这说明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而这也肯定突破传统时代的男女之防了。但，老汉能让女儿出来见客，也已经在突破了。
然后，老头被老伴叫走了，安幼舆和花姑子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于是，安幼舆也就必须“不顾廉耻”的大胆起来：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这是啥意思？相当于一见面就求婚，这比大街上跟漂亮小姐姐要微信，彪悍多了。
花姑子含羞不言。你不答、我再问，再不答、就壁咚。
安幼舆是在外间屋与老汉饮酒，但老汉走了。而花姑子是在里间屋炉旁热酒，此时自己一个人。于是，安幼舆逐渐从外间屋往里间屋挪步。这够大胆了吧。但还没完。花姑子突然正经起来，正色厉声说：狂郎入闼将何为？
人生全是戏，就看怎么演。花姑子开始以正经姑娘本色出演了。而安幼舆绝对不能让这幕剧正经起来，正经了、就没戏了。于是，直接扑通跪下了，然后接着问：你到底答不答应。
他都跪下了，你还怎么正经？这时候，大声喊非礼，都没人信。花姑子赶紧起身离去，而安幼舆也赶紧拦住去路。于是，俩人一个要走、一个要拦，接下来就是一副壁咚的画面：我就不让你走了。但壁咚之后必须“耍流氓”，否则壁咚还有什么意义。难不成要拍照、发朋友圈吗？于是，安幼舆“狎接臄颔”了，就是强吻了呗。
这时候，再风流的姑娘也得惊叫一声。姑娘惊叫，老汉夫妇二人立即从屋里冲出来。然后，这一定要尴尬了。但是，并不尴尬。因为花姑子撒谎了：酒又热洒了，幸好安书生及时赶到。
八面玲珑的小姐姐，不仅“无辜”让安幼舆占了便宜，而且还能聪明到美女救英雄。
爱情往往心跳、心跳也往往爱情，这在心理学和脑科学上是能相互印证的。所以，安幼舆和花姑子之间必须迸射出爱情的烈火，必须双双坠入爱河。没别的原因，就是戏太多、心跳太多、共同经历的故事太难忘。
一夜无话，安幼舆次日辞别老汉。回家之后，想也不想，立即找人上门提亲。但是，花姑子这家人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再后，安幼舆就害了相思病，卧床不起，终日昏昏沉沉，口中一直在喊花姑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花姑子还要继续美女救英雄。
某日某夜，卧床不起的安书生，突然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微微睁眼一看，正是朝思暮想的花姑子，她就静静地站在床边，还是那么宛若天下、还是那么秋波顾盼、还是那么温婉可人。
安幼舆立即惊起，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端详着近在眼前的梦中情人，眼泪不觉地扑簌扑簌而下。花姑子低头大笑说：痴儿何至此耶？
一边笑的时候，花姑子竟一边上了床，就坐在了安幼舆的大腿上，然后双手按住安幼舆的太阳穴。安幼舆立即感到一股麝香之气，从鼻腔穿入骨髓，头上、身上大汗淋漓。
按摩一阵之后，花姑子对安幼舆说：你家人太多，今天就不住这里了，等三天后再来找你。这就是暧昧到极限而刚刚好，但绝对是放飞自我。古代社会，根本无法想象，现代社会也不行啊。之后，花姑子从衣袖中取出几个蒸饼，让安幼舆留下吃。第二天，安幼舆的病已经好了大半，等吃完饼就全好了。
三天之后，安幼舆打发下人全部离开，同时打开家里的所有大门，等着花姑子的到来。甚至，还不放心，自己直接跑到院外去等。
花姑子说到做到，真得来了。于是，“安喜极，抱与绸缪，恩爱甚至”。这就不翻译了，自己想吧。这一夜便是小六与大莲三更之约。
缠绵之后，花姑子对安幼舆说：我们毕竟不能长相厮守、也不能天天私会，而我之所以“冒险蒙垢”，全是为了报恩。安幼舆不解，不知道花姑子报得是什么恩、而不知道为什么不能长相厮守。
安幼舆再次苦苦相求，一定要成百年好合。花姑子让安幼舆次日晚间到其家中，如果能成就成了、如果不能成就不成了。
次日，安幼舆去了。老汉夫妇二人仍旧热情款待，但花姑子却正经起来，一眼都没看安幼舆。晚上，安幼舆睡在老汉家中。到了半夜，花姑子突至床头，然后又是一个小六与大莲的幽会之夜。
花姑子对安幼舆说，我们还是不能在一起，因为父亲要搬家了，从这里离开，这一次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与君好合，尽此夜耳”。安幼舆不忍，紧紧地抱住花姑子，内心无比悲怆。
就在这个时候，老汉突然闯了进来，大骂道：婢子玷我清门，使人愧怍欲死。花姑子夺门而出，老汉也追出门外。安幼舆羞愧难当，只能偷偷离开。
过了几日，安幼舆还是不忍就此断了这份情。于是，在一个晚上，再次前去山间寻访花姑子一家。虽然没有寻访到老汉家，却寻到了迷路之时的灯火之下。这里是一栋豪宅。有丫鬟将安幼舆引入府邸，告诉他这是花姑子的舅母家，等一会儿就安排花姑子出来见他。
花姑子来了，然后直接把安幼舆引入闺房，再然后直接上床、直接缠绵。但是，之前的花姑子身上有一股体香之气，而此时的花姑子身上却是一股腥膻之气。甚至，这时的花姑子也尤其热烈，抱住安幼舆的脖颈，用舌头拼命舔他的鼻孔。而安幼舆顿时觉得像挨了刺一样，“彻脑如刺”，刚要挣脱，却发现身体像被绳索缠住一样，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家人在山间找到了赤身裸体的安幼舆。此时的他，已经死在悬崖边上。少年郎君，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但是，故事还没讲完。
在家人筹办丧事的时候，有一个女子闯了进来，趴在安幼舆的身上痛哭不止。然后，起身告诉安幼舆的家人，停尸七日，不要入殓。说完，女子就走了。
而这个女人就是花姑子。七日之后，安幼舆重新醒来。花姑子也刚好赶到。再次相见，花姑子终于道出了原委：
“君五年前，曾于华山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五年前，安幼舆在华山买下放生的那只獐子，就是款待自己的老汉，而花姑子就是老汉的女儿。为了报恩，花姑子才“冒险蒙垢”，但人妖殊途，二人终不能永谐琴瑟。
獐子精一家人，已经离开这里。所以，安幼舆再去寻访的时候，已经寻访不到，却误入了蛇精的陷阱。蛇精假扮花姑子，害了安幼舆的性命。
为了报恩，獐子老汉以毁坏道行为代价，向阎王苦求七日，替安幼舆去死。这才从阎王手中寻回了安幼舆的性命。但安幼舆因为中了蛇精的毒，所以醒来之后，下肢麻痹，无法行动。
要治好安幼舆的病，必须混合蛇精之血连酒喝下。而这就要杀死蛇精。花姑子画计，火熏蛇洞，然后弓弩围杀。
而这么做的同时，也害死了很多无辜性命。“火熄入洞，蛇大小数百头，皆焦臭”。涂害生灵太多，所以花姑子百年之内将不得飞升成仙。
按照花姑子的计划，安幼舆的家人猎杀了蛇精，治好了安幼舆的病。半年之后，一个自称是花姑子母亲的人，将一个男婴交给了安幼舆。这个男婴，是花姑子与安幼舆的孩子。此后，安幼舆终生未在娶妻，对花姑子念念不忘。
以上就是花姑子的故事。蒲松龄评价说：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孟子说：人区别于禽兽的地方只有很少一点点。但，这并不是定论啊！蒙恩而结草衔环以报，甚至终生如此。禽兽能够做到，人能做到吗？在这方面，人都应该感到惭愧。至于花姑子，开始聪慧寓于憨厚、最后深情寓于淡漠，可见：聪慧至极就是憨厚、深情之极就是淡漠，这才是仙人、这才是仙人。
然后，这篇故事到底要表达什么？
一种感叹：人还不如妖更有情、更有义、更有人性；
一种慈悲：人的性命是性命，禽兽的性命也是性命；
一种愿望：知恩图报、结草衔环，禽兽能做到，人更该做到。
然而，有对封建女性的浪漫幻想吗？
从蒲松龄的角度来说，他必须有这种幻想。但这一篇算不上，因为重点是感叹、慈悲和愿望。如果说蒲松龄有幻想，那么《婴宁》一篇最为淋漓尽致。因为他用了“容华绝代”这个顶级形容词。
那么，对封建女性的幻想，到底是什么？
对于自己的妻子，蒲松龄有情。如悼念亡妻刘氏的诗，“生平未曾开君箧，此日开来不忍窥”。
但是，对于妻子或女性的定位，在古代，就两条：一个是子嗣、一个是稳定。
苏轼的妻子死了，他回头就娶了妻子的妹妹。这是为什么？因为婚姻是两个家族的联盟，妻子死了，相当于联盟结束。但是，娶了妻子的妹妹，联盟则重新开始。婚姻稳定、家庭才能稳定；家庭稳定，社会才能稳定。
你啥时候见到《聊斋志异》里，写男狐狸精勾搭女人的？因为女性被限定了。已婚女性代表一个已有家庭的稳定、未婚女性代表一个未来家庭的稳定。
然后，封建女性的价值，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于爱情、对于性，等等这些，传统社会基本上不承认。因为子嗣与稳定压倒一切。
因此，对封建女性的幻想，蒲松龄还能怎么幻想？与其说是对女性的幻想，不如说是士大夫们的放飞自我。
爱情是被渴望的，但封建女性不能够。然而，青楼妓女却可以，女鬼狐妖更可以。所以，士大夫们就在这里放飞自我、彪悍凶猛了。狐妖女鬼，必须是肤白貌美大长腿、聪明能干高情商，关键是剧情设计还必须倒贴穷酸书生。所以，如果说幻想，那就是这种幻想了。
那么，《花姑子》这篇有吗？
蒲松龄的重点肯定不在幻想这里，但一以贯之地放飞自我，则必须要有了。花姑子，“芳容韶齿，殆类天仙”，这不就是肤白貌美吗？“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也”，这不就是聪明能干吗？而“嫣然含笑，殊不羞”、“秋波斜盼”、“冒险蒙垢”、“与君好合，尽此夜耳”，这不就是倒贴吗？
所以，这一篇肯定有，只不过不是重点。但，我们解读起来，就无所谓了。作者怎么干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