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唐高征讨四夷,发兵动数十万,不知粮饷军装若为供需?今方隅有警,遣一大将将数千人往,犹以樵苏为虑。万历倭夷之警,东援朝鲜,至征天下兵不能四万,古今物力何以相悬若此?《谷山笔麈》
这个问题同样让当时的皇帝明神宗着急,为了维持并重振自己的皇朝,明神宗想到一个开拓财源的办法 – 矿税。矿税是“开矿”和“榷税”两种收入的合称,这也不是明神宗发明的,这两种收入模式从明朝建国时就有了。
开矿是通过开采矿产资源赚钱,如果挖的是稀有金属(铜、银、金等)那就相当于是在直接挖钱。皇朝对从事非农生产的臣民征的税被称为榷税,明太祖当初制定了根据营业额“三十税一”的税率。
这两种方法确实有可能大幅度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尤其是隆庆开关后明朝的商品经济规模急速膨胀,榷税的征收基数不是明初可比的。但是神宗的问题是他用的方法不对,结果弄得整个皇朝怨声载道。
首先,开矿和收税都是技术活,需要相关技术人员和管理团队。不是摆张桌子派个人往那一坐,人就会老老实实来按实际交钱的。其次,开矿和税收都是直接和钱打交道的活,如果没有严密的监察体系来配合,收了多少钱,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就很难说清楚了。
明神宗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他没有选择通过朝廷来系统地操作、管理这项大工程。而是派出自己的近侍(宦官、锦衣卫)出任“税监使”,前往全国各地直接开矿、收钱。
这些宦官、锦衣卫们既不具备专业的勘探能力,也没有相关的税务稽查能力,正常模式很难收到钱。而收不到钱既无法向皇帝复命邀功、也不能趁机中饱私囊。所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就换了个方法,选择了豪夺。
例如负责开矿的,不会去关心哪里有矿,如何组织开采等等。他们直接找富户,声称他们的家产、田产下有矿脉,不出钱就拆你家房子,没收你的田地;负责榷税也不会去核查商户的实际营业额征税,而是直接报出一个数字,不交就查封你的产业。
因为是以权强夺,就得避开有权有势的大户。但是税赋的总额只能多不能少,所以这些大户逃避的税赋自然又转移到小户身上,这也导致小户们被盘剥得愈发厉害。
很快税监使们就折腾得民怨滔滔,朝廷上下的官员们也不停地进谏弹劾。神宗不但不予理会,反而派出了更多的税监使。不是神宗不知道这么干的弊端,而是“矿税”给神宗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让他欲罢不能。
整个万历朝神宗的“矿税”收入大概总计三千万两,没有这些钱,可能三大征后明朝就财政彻底破产完蛋了。
说神宗自己很清楚矿税的弊端,是因为他自己导演了一场“遗诏闹剧”。
万历三十年二月,神宗突患重病,病情一度严重到神宗都觉得自己即将龙御归天了。为防万一,神宗先是在德仁门召见了朝廷六部三司的主要官员,向他们口头宣告了“遗命”。然后神宗又命内阁首辅沈一贯按流程拟好了遗诏,待自己驾崩后就正式向整个皇朝宣告。
神宗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宣布他的“遗命”,是怕内阁的人篡改他的遗诏(皇帝诏书未正式发布前属于机密文件,相关人等不能外泄)。因为他的爷爷明世宗驾崩时,被徐阶摆了一道,整出个“嘉靖遗诏”遗臭万年;他的父亲明穆宗驾崩时,被张居正和冯保摆了一道,托付高拱的遗言反而成了假话。
神宗虽然确保了自己的“遗命”不被篡改,但是也给自己挖了个坑。神宗这份遗诏大致有三方面的内容:
1. 表示自己死后由皇太子朱常洛登基称帝
2. 希望死后按照惯例大赦天下并减免一些地区的税赋
3. 反思了自己在任期间的一些错误(有罪己诏的意思),明确表示要停征“矿税”。
帝曰:先生前。朕病日笃矣,享国已久,何憾。佳儿佳妇付与先生,惟辅之为贤君。矿税事,朕因殿工未竣,权宜采取,今可与江南织造、江西陶器俱止勿行,所遣内监皆令还京...《明史·卷二百一十八》
可以看出神宗完全清楚“矿税”的弊端,也知道皇朝上下基本就没人支持,自己死后铁定会被取消。既然必定会被终结,那就由自己来终结。免得死后还被人扣帽子,像世宗一样沦为徐阶的垫脚石。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神宗的身体就开始急速好转,也就两三天的功夫就痊愈了。康复后的神宗还是得面对朝廷缺钱这个难题,所以“矿税”即便是毒药,他也要继续吃下去,因此放在内阁的遗诏就成了个烫手山芋。
原本神宗是不需要担心的,因为他没驾崩,再加上他不承认的话,内阁没有理由也不敢对外宣布遗诏。但是神宗因为怕人私拟或篡改遗诏,自己主动对外公布了“遗诏”内容,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对于遗诏中神宗驾崩后才能生效的内容(太子登基、大赦天下等),朝廷上下自然是没人去较真的。但是停征“矿税”,是完全可以执行的。因为这是皇帝的“本意”,而且这条旨意还是走完流程的旨意。
注:明朝从正统开始,皇帝的旨意已经不再能直接成为圣旨了。皇帝的意愿成文(草旨)、司礼监加玺后先转内阁,经内阁票拟附署同意后才是朝廷上下认可的正式圣旨。未经内阁附署意见的圣旨被称为“中旨”,很多官员根本不认(明面的理由是“可能是内侍矫诏”)。
原则上来说,内阁完全可以不再请示皇帝,重新出个票拟把“停征矿税”这条单拎出来发布并执行。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神宗命身边的内侍到内阁向沈一贯索要遗诏原本。
最初沈一贯和内阁并不同意交出遗诏。沈一贯的理由一是君无戏言,何况遗诏的内容皇帝自己早就向朝廷公布了,现在收回岂不是自取其辱?二是矿税确实伤民害民,早就该取消了。
经过“争国本”早跟朝廷官员撕破脸的神宗,相对于面子更在乎钱的问题。所以他不断地向内阁派出内侍,索要遗诏。在前后派出了二十多宦官后,神宗发现用“文的”根本要不回来。他就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宦官,命令他们必须从内阁带回遗诏,并且暗示他们,自己不在乎他们用什么手段。
沈一贯见宦官们已经打算动手强抢了,也算是明白了神宗的决心。他不太愿意在这个跟他自身关系不大的问题上继续跟神宗死磕,于是就交出了遗诏。朝廷废止“矿税”的努力,再次以失败告终。
在沈一贯在内阁和宦官们争执的同时,还有个宦官也在内廷和神宗就遗诏争执着。这个宦官叫田义,是当时宦官的大统领 – 司礼监掌印太监。
田义虽然走到了宦官的顶点,但是他在明史中并不出名。笔者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干坏事,毕竟很多史籍对于宦官都是脸谱化地将他们定性为 – 坏人。
田义之前在担任南京守备期间,从不欺压百姓、以权谋私,而是对本职尽心尽责,监察官员、抚恤百姓、抚恤人民、禁戢盗贼、振举庶务,广受江南人士好评。
注:明朝实行两京制,北京的朝廷部司,南京都对应有设置(各部司实际编制数比北京少)。因为是做备份用的所以大多没有实权,因此南京小朝廷也被戏称为“养老院”。不过南京守备是少数有实权的职务之一,代表皇帝监督江南地区的军政事务。
田义成为司礼监掌印后,也从不溜须拍马,反而时时劝谏神宗。例如劝谏神宗不要积压政务,应该及时处理朝臣的奏疏;也劝谏神宗不要轻易处罚宫人,因为行刑者会怕被牵连,对受罚者往往施以重手,导致很多宫人因为小错而送命等等。
对于“矿税”田义也没有因为税监使大多同为宦官而包庇他们,他认为“矿税”对于百姓而言就是苛政和暴政,很多税监使更是借机横征暴敛以中饱私囊。在获知神宗欲反悔并收回遗诏时,田义立即找到神宗,力劝皇帝不要食言而肥。
明朝的太监在外人看来权势滔天,但是在皇帝眼中他们也还是自己的家奴、私奴。奴才这么怼主子,而且还是帮外人怼主子,神宗的愤怒可想而知。怒极之下,神宗居然拿出了自己的佩剑,准备亲手处死“吃里扒外”的田义。
田义不但不求饶,言辞反而更为激烈。好在派往内阁的宦官及时带回了遗诏,神宗见主要目的达成,气也就消了大半,命人将田义赶了出去。此事之后,田义再次见到内阁首辅沈一贯,就诞生了明朝的一个名场面 – 宦官唾骂内阁首辅。
当帝欲追还成命,司礼太监田义力争。帝怒,欲手刃之。义言愈力,而中使已持一贯所缴前谕至。后义见一贯唾曰:“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明史·卷一百零六》
田义骂沈一贯有两层意思。
一是天下因矿税受难的百姓没得到解脱。如果沈一贯真的心系百姓,坚决不交出遗诏,神宗可能也就放弃了。另外他也可以直接发出废止“矿税”的圣旨,朝野上下官员、天下臣民不可能不接受,矿税必停,而且神宗也不可能发明旨追回前命。
二是沈一贯祸害了神宗。皇权来源于其威权,这次遗诏早就被神宗自己公布出去了,沈一贯让神宗耍赖收回,实际上伤害了神宗在天下臣民心中的形象,也损坏了神宗的威权,这会让神宗日后统御皇朝困难更多。
神宗明白这些么?笔者觉得他是明白的,因为其后他并没有处罚当面指责过他的田义。田义死后,神宗还为他辍朝三日。不过神宗虽然心里认同田义的看法,但是他还是不能不继续吃毒药。
因为他是皇帝,天下既然为皇帝一人所有,那么他也是天下唯一的负责人了。皇朝财政窘迫,没钱兴修水利、没钱赈济天下饥民、没钱召集兵马征讨天下不臣......其他人可以双手一摊告罪说“臣无能”,神宗难道去太庙向祖宗告罪“臣无能”么?
此时的明朝实控疆域超过三百万平方公里、臣民近亿,而且张居正十年革新也没过去多久,但是每年朝廷收入的白银才四百多万两。其中暗含的问题,根本就不是神宗有能力解决的。
而且此时的官员们相较于协助神宗解决皇朝问题,更愿意去结党、争权夺利。所以神宗只能抱着“矿税”不放,因为只有这个方法能带来实际增收。至于矿税对皇朝带来的伤害,神宗不是不在乎,只是在他看来只有先维系住皇朝,这些伤害才有被考虑的价值。
明亡于万历,不是因为皇帝朱翊钧这个人,而是明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朱元璋再世,让他代替朱翊钧做皇帝他也救不活明朝,最多苟延残喘的时间可以长一点。
但是让他改个姓氏,重新做乞丐,他能做得比李自成更出色,很有可能就再建一个崭新的“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