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的风来尘往,湮没了皇城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而你的名字,却垂于丹青,在历史的天空中,像暗夜里耀眼的明星,光耀神州,辉洒寰宇。让后世的人,都记得那七个铿锵的汉字——蓟辽都师袁崇焕——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在梦里,我曾无数次想象你的英姿。宁远城头,你身着盔甲,手握利剑,紧蹙的眉头在努尔哈赤无奈后撤的那一刻舒展开来,女真铁骑践踏中原的脚步由此延迟了十八年,努尔哈赤百战百胜的神话从此成为历史。在关外的那片大地上,你那常常弄墨的手习惯了舞剑,而齐整剽悍的八旗勇士在你面前往往溃不成军。
然而如果正逢盛世,让你选择做武士或者文人的时候,我想你会毫不犹豫的握住狼毫,而不是嗜血的利剑。从六岁开始读书,到三十六岁中进士,三十年的孔孟教诲,让忠义浸入你的骨髓,又滋养出你的大智大勇。如果你只是在南方,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做官在南方,也就罢了;可你偏偏要单骑巡边,在塞外抬起望眼,还要在朝堂之上尽忠言。或许,在那一刻,已注定了你不会平凡,也注定了你将直面悲剧。
公元一六三零年八月的一天,那天是晴是雨,已无人说得明了。如果晴,那天傍晚的夕阳,是否比寻常要红?如果有雨,那场雨是淅淅沥沥还是滂滂沱沱?这一切都湮没不再可知,只是会有疑问,当你的鲜血洒在北京城西市的大地上,天边,可有殷红色的晚霞?或者,是很快被雨水洗的一干二净?历朝末世的冤案,很少能得到平反,可你不曾想到,一百五十年之后,曾经的敌人会给你建起祠堂。那,可是对你的一种嘲弄?你为之尽忠的人赐你一死,你拼死抵抗的人却给你荣光。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习惯在你的名字前加上“蓟辽都师”的字样,似乎只有这七个字连在一起才是你,才是完整的你。可是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道几任蓟辽都师的下场,都在诉说着一种不变的宿命。曾经经略辽东的熊廷弼,巡抚关外的王化贞,作为天启帝最信赖的将领,最终都不免洒血京师,甚至死后头颅还要传遍九边重镇,难道那时候,你忙于布阵,忙于厮杀,而忽略了命运的先兆?抑或,你错误的以为,战场上的捷报,是可以消灾免祸的符纸?
我早知道,时代的悲剧不允许某一个人扭转乾坤,历史的车轮也不因某一个人刹那转向。但你那样的自信,想用自己柔弱的书生之肩,担起拯救一个王朝的重任。是否,是孟子高呼的养浩然之气害了你?还是,你与生俱来的忠勇,逼得你别无选择也无法回头?
在梦里,我见到你率领九千轻骑急援北京,皇太极围魏救赵的伎俩竟逼得你乱了方寸。可是京城之下鏖战之后的胜利,没有换回奖赏和抚恤,甚至连不露于外的信任都没有——崇祯只相信阉党不相信朝臣,只因为从敌营回来的宦官一阵嘀咕,你的命运已发生逆转。
寒冬的大地,是一面大鼓,给予你进取的勇气,却做不了坚实的后盾。刚刚保卫了京城的军卒,还饿着肚子;在凶悍的敌人面前不曾颤抖的关宁兵士,却因少衣缺食而在严寒中战栗。你请求进城休整,被拒绝;你请求补给军需,没有回应。可是,你清楚,如果你一走了之,昏庸的皇帝和无能的宦臣都将在囚车里悔恨,危在旦夕摇摇欲坠的北京城会顷刻碎为齑粉。这时候,你也明白了自己已不复是被信任的大明长城,当召你进城的诏令到达中军,你已明白结局,终于看清命运的安排没有例外。那一刻,你想起过谁?是精忠报国的岳飞,还是留清白于人间的于谦?你进城时没有谁敢给你开门,皇帝有令,让你坐着吊篮入城面圣。堂堂的都师进京竟然要缒城而入,坐在吊篮中的你,是否,心潮澎湃,涕泪纵横,为一个王朝,留下最后的眼泪?
一年之前的平台奏对还历历在目,那时候崇祯帝意气风发,正做着中兴之梦,予你重担,给你信任,君臣之间,谈笑间辽东已复,女真已平。一年之后,还是在平台——崇祯帝可曾经过精心的挑选?未老先衰的崇祯,已然疲惫,你的豪言壮语,再也激不起他半点雄心。他只想看看,你那藏在血肉之内的心脏,是否真的忠于大明。但他没有立即用刀剖开你的胸膛,他在犹豫,是想到了一年前的君臣之谊,还是因为女真人未退,还有你表白的机会?
锦衣卫大狱里可曾有人安然走出?那里的囚室能见到夕阳吗?九个月牢狱之中的希望与绝望,是否,已让你心力交瘁?或许,你想起了在广西的老家,想起了当年读书的那间小屋;或许,你想起了在福建昭武任县令的日子,秉公办案,为人平反冤狱。可是岁月已无法回头,你多想,再回到那间小屋,看看圣贤在书上如何解释尽忠遭疑的现象;你多想,崇祯帝能像当年在福建为民伸冤秉公执法的你,给你一个申诉的机会。可是一切都被现实拉回,你必须面对命运的残忍,是碟刑,那个晦涩的“碟”字,与千刀万剐同义。你的心彻底凉透,只是恨,自己的忠肝义胆将不能完整。愚昧的民众在舆论的误导下涌上了刑场,你成了通敌欺君的罪魁。屠刀给予你的痛楚,你已默然,已麻木,因为,你的心已死。
八年前你初次出塞的时候,在关外,朔风中,仗剑而立的你,曾赋诗一首,以抒发自己的抱负与雄心: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袁崇焕《边中送别》
很少有人提及这首诗,而我每一次读,总会想起岳飞的《满江红》,它们有着同样的味道。英雄与英雄的距离,不会受时间和空间的影响,因为神州的脊梁,原本紧紧相连。悲剧是注定的结局,下狱的诏令是英雄聚会的请帖,刑场是盛宴举行的大厅。鲜血祭洒的热土,才会孕育后世英雄的种子。当不该领受屠刀的躯体倒下,一座圣殿在历史的深处等他,一个原本普通的姓名,从此与天地同在。
作者:田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