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式从羊倌到御史大夫

“会放羊，就会做官。”

说出此话的是一个羊倌，大约在两千多年之前，用当时的语言如此表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

羊倌的意思是不只是放牧羊群，治理老百姓也是如此。“以时起居，恶者辄斥去，毋令败群”，让它们按时起居，凶恶的就能宰掉，不要让它破坏了羊群。

羊倌名为卜式，为汉武帝时大臣。他以牧羊比喻治理国家，堪称第一人。

在《公孙弘列传》，司马迁记述了丞相公孙弘的故事。其中讲到丞相公孙弘曾做过猪倌，因为家贫而在海边放牧猪群，“家贫，牧豕海上”。

所以，公孙弘又被称为“布衣丞相”。

公孙弘起码有文化，“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卜式则没有求学经历，“卜式者，河南人也，以田畜为事”，河南郡人卜式以耕田放牧为职业。这意思卜式是彻头彻尾的农牧民。

卜式画像，

01主动献出家产助边

“是时汉方使将击匈奴，卜式上书，愿输家之半县官助边”，当时汉武帝正派兵攻打匈奴，卜式上书，希望捐出一半的家财资助朝廷边防费用。

“县官”在《平准书》中多次出现，其意思并非县级行政长官，而是指朝廷、官府。在《史记》中有时也用来指“皇帝”。

卜式的举动让汉武帝感到意外，于是派使者问卜式：“想要做官么？”

“式曰：‘臣少牧，不习仕宦，不愿也。’”卜式回答我从小就是个放羊娃，不熟悉官场，不愿意去干。

“使问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使者好奇，继续追问：“难道家中有什么冤情，想要讲出来吗？”

“式曰：‘臣生与人无分争。式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顺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于人！无所欲言。’”卜式的回答又让使者失望了，“我生来与人无争，乡里穷人我借贷给他，不善良的我就教导他，邻里人都愿听我的话，我怎会受人冤屈！没啥要说的。”

“苟如此，子何欲而然？”使者仍不甘心，“如果是这样子，你到底图什么呢？”不只是使者奇怪， 也为卜式之举感到莫名其妙。

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于边，有财者宜输委，如此而匈奴可灭也。——《史记·八书第八 平准》

“天子要讨伐匈奴，我认为有才华和能力的人应该到边境去效力，有钱的出钱，这样才能灭掉匈奴。”

卜式的回答，让我们看到了普通百姓的家国情怀！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

汉武帝画像。

“使者具其言入以闻”，使者把卜式所说的话记录下来，汇报给汉武帝。“天子语丞相弘”，汉武帝深受触动，于是将此事告诉了丞相公孙弘。

“弘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公孙弘对汉武帝说：“这不合人情。不守法度的人，不可以作政教风化来扰乱了法纪，希望陛下不要再去理会他。”

公孙弘以小人之心猜度卜式，汉武帝对卜式所作所为也心生疑虑。

“于是上久不报式，数岁，乃罢式”，从这之后，汉武帝很久没答复卜式，几年之后才遣回老家。

02卜式朴素的家国情怀

“式归，复田牧”，卜式回家后，依旧种田放牧。

如果汉武帝派人了解卜式过往，那么就不会对他的家国情怀产生怀疑了。

“亲死，式有少弟”，卜式的双亲过世后，小弟弟还没有成年。

“弟壮，式脱身出分”，卜式将小弟抚养成人，然后兄弟俩分家，“独取畜羊百余，田宅财物尽予弟”，卜式只要了百十来只羊，其余的田地、房子以及家财都留给了弟弟。

“式入山牧十余岁，羊致千余头，买田宅”，卜式进入山中放羊十多年，羊群又壮大到了一千多只，于是又重新购买了田宅。

“而其弟尽破其业”，卜式的弟弟呢，情况则完全相反，轻易得来的家产，很快就败光了。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但卜式并非如此。

“式辄复分予弟数矣”，当弟弟破产之后，卜式总是施以援手，再分给弟弟一部分家产。“数矣”说明卜式帮助弟弟不是一次两次。

然而，朝廷面临财政捉襟见肘却得不到资助。尤其是对外军事行动，伐破匈奴，远征大宛，降服西域，收复南越，吞并朝鲜，汉武帝花钱如流水，祖孙三代积累的财富耗费殆尽，“县官大空”。

敛财童子桑弘羊，

元朔五年（即前124年），大将军卫青率领十万余人出征，俘虏斩首一万五千多人；第二年（前123年），卫青再次出征，又斩首俘虏了一万九千多人。

在大胜仗背后，先不说正常的军费开支，单单赏赐就是二十余万斤“黄金”。真金白银的黄金，而不是通常所说的铜块“金”！

“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虏数万人皆得厚赏”。——《史记·八书第八 平准》

汉制一斤为十六两，也就是说朝廷拿出320多万两的黄金作为赏赐。

这些钱是什么概念呢？有人估算这些奖赏足够汉朝支付所有官员70年工资。

当然，持续对外战争导致的财政赤字，并没有拖垮汉武帝。

没有外援的情况，汉武帝启动内部变革，相继推出贩卖官爵、币制改革、盐铁官营、算缗告缗、均输平准等政策，财政问题得到解决。“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老百姓没有增加赋税而国家用度富裕。

03卜式无私捐款助贫民

回到卜式的话题上来。

“岁余，会军数出，浑邪王等降”，过了一年多，汉朝大军屡次出动，匈奴浑邪王率众投降。“县官费重，仓府空”，朝廷负担挺重，仓库无论是钱财还是粮食基本上都清空了。

前121年秋浑邪王投降，当时汉武帝好大喜功，派车马浩浩荡荡地迎接，而且安置降兵降将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其明年，贫民大徙，皆仰给县官”，前120年，山东遭受水灾，汉武帝下令将灾民迁移安置，费用都由朝廷供应。但是，当时朝廷财政已经无力供给了，“无以尽赡”。

从前133年王恢马邑设伏，汉朝正式与匈奴开战，朝廷财政危机逐渐暴露。《平准书》中司马迁是如此记述这个渐进的过程，“费数十百巨万，府库益虚”，“大农陈藏钱经秏，赋税既竭”，“县官大空”。

“卜式持二十万予河南守，以给徙民”，卜式个人捐款二十万给河南郡守，用来安置迁移的难民。“河南上富人助贫人者籍”，“籍”是名册的意思。河南郡守将富人捐助贫民的名册上报给汉武帝。

“天子见卜式名，识之”，汉武帝看到名册上卜式的名字，尚能记得。“是固前而欲输其家半助边”，这就是此前想要献出一半家产助边的那个人。为了表示感谢，汉武帝“乃赐式外繇四百人”。“外繇”是指在外县服徭役的人。

“式又尽复予县官”，卜式又把这四百服徭役的人还给了朝廷。

“是时富豪皆争匿财，唯式尤欲输之助费”，当时富豪人家为了逃税争着隐匿家产，唯有卜式热衷于输资帮助官府。

公孙弘画像。

为什么富豪隐匿家产呢？

元狩四年（前119年）开始实行算缗所致，“缗”是串钱用的绳子。

“算缗”是指向商人征收财产税，令商人向官府自报资产价值，每值2000钱则纳税一算（120钱）。后来，鉴于商人隐瞒谎报自有财产，为鼓励知情者检举揭发，规定凡揭发者，奖给所没收财产之一半，这叫做“告缗”。

04武帝封官赐爵教化百姓

“天子乃思卜式之言”，汉武帝想起了卜式曾说过，“贤者宜死节于边，有财者宜输委，如此而匈奴可灭也”。所以，汉武帝认为卜式的确是一位有德长者，“故尊显以风百姓”，因此给他封官拜爵以教化百姓。

“召拜式为中郎，爵左庶长，赐田十顷”，汉武帝任命卜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并赏给了他十顷田。

“初，式不愿为郎”，起先卜式并不愿意做郎官。这应该属实。

“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上林”是指皇家园林上林苑。汉武帝对卜式说，“我有羊在上林苑中，需要你来帮我放牧。”

卜式听到汉武帝这么说，才接受了任命，“式乃拜为郎”。“布衣屫而牧羊”，卜式仍旧穿着布衣草鞋放羊。

“岁余，羊肥息”，“肥”是指羊肥壮了，“息”是指羊繁殖。也就是说经过卜式一年的放牧，汉武帝的羊群不仅肥壮了而且也繁殖了许多。

“上过见其羊，善之”，汉武帝经过上林苑看到羊群，夸奖了卜式一番。

“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以时起居，恶者辄斥去，毋令败群。”——《史记·八书第八 平准》

汉武帝听了卜式的回答很是惊奇，“上以式为奇”，便封他为缑氏县令试一试他的本领，“拜缑氏令试之”，果然缑氏百姓反映很好，“缑氏便之”。

“迁为成皋令，将漕最”，“将”扶助、扶持的意思，“漕”是指水运粮食，“最”解释为功劳最高。卜式从缑氏县令被升任为成皋县令，在成皋扶助漕运的功劳最大。

“上以式为朴忠，拜为齐王太傅”，汉武帝认为卜式为人朴实忠厚，封他做了齐王太傅。

05主动请战官拜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前112年），南越相吕嘉反叛，卜式上书请战，“臣闻主忧臣辱。南越反，臣愿父子与齐习船者往死之。”

汉武帝再次被卜式为主分忧、为国而战的精神打动，于是下诏说：“卜式虽躬耕牧，不以为利，有余辄助县官之用。今天下不幸有急，而式奋愿父子死之。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

汉武帝诏书什么意思呢？

卜式虽然是个耕田放牧人，不把耕牧作为自己的私利，有能力就帮助朝廷缓解经费的困难。如今国家不幸面临危急，而卜式父子奋勇报名参军并准备为之献身。虽然还参加战斗，但是忠君报国正义之情从内心里表现出来了。

于是，汉武帝赏赐卜式，“赐关内侯爵，金六十斤，田十顷”。“乃拜式为御史大夫”，并任命卜式为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位居三公之列。

“式既在位，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卜式上任后，说郡国不适宜朝廷实行盐铁专营，“铁器苦恶，贾贵，或强令民卖买之”。“苦恶”意思为粗劣，等于质量差；“贾”通价，意思是价格偏高。

“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贵”，而且船也有算赋，影响了商品流通，商者利润减少，物价居高。所以，“乃因孔仅言船算事”，通过孔仅向汉武帝建议可以废除船算。

“上由是不悦卜式”。

卜式对当时的经济政策已经表现出质疑，但是他没有很好的逻辑劝谏汉武帝，只能通过孔仅来表达。

元封元年（即前110年），“是岁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再次表达了自己对经济政策的不满，“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

朝廷应该靠税赋就行了，现在桑弘羊却让官吏做买卖，追逐利益，不合常理。所以卜式说，不用求雨，烹煮了桑弘羊，上天就会下雨了。

当然， 卜式让汉武帝大失所望早有苗头，司马迁是如此记录的——

“天子既下缗钱令而尊卜式，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于是告缗钱纵矣”，汉武帝颁布算缗令的同时封卜式为郎官，但是有钱的富豪并没有捐献家产帮助朝廷，反而纷纷隐匿财产，所以又出台了告缗令。

卜式从羊倌到郎官并未发挥出的榜样示范作用，所以汉武帝多少有点失落的。

卜式主动请战之后，汉武帝大加赏赐，“布告天下”，使天下人都清楚他的事迹，然而“天下莫应”，仍然没有人响应的。

除此之外，司马迁还趁机强调了一点，“列侯以百数，皆莫求从军击羌、越。”“列侯”是二十等级爵位中最高级别。这一百多位列侯竟然没有一个主动响应随军征讨羌、越。

这是明显的信号，百余列侯与朝廷或者说汉武帝不是一条心！

“至酎，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酎”，皇帝酎祭时，列侯需助祭黄金。“少府”是主管皇室的财钱及山海池泽之税，也就是总管皇帝的小金库。“省金”，审查缴纳的酎金质量。

所以，汉武帝以酎金为由头，通过少府审查酎金，百余位列侯被夺爵失侯，而武帝此举使皇权更加集中！

从左庶长到关内爵，卜式仍然没有起到示范作用。

“其明年，元封元年（前110年），卜式贬秩为太子太傅。”“贬秩”意思为降职。卜式从御史大夫降为太子太傅。

从《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中，卜式为御史大夫在元鼎六年（前111年）。元鼎五年八月丞相高陵侯赵周因酎金自杀；九月御史大夫石庆接任丞相，封为牧丘侯；卜式应该是接任了石庆。

次年，前110年，也是元封元年，汉武帝便让倪宽取代卜式为御史大夫。

最后说一点与主题无关的话题。英国作家毛姆说：“我知道苦难无法使人更高贵，反而使人更卑微。它使人自私，猥琐，狭隘，猜忌。”

对此并不苟同！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卜式都从苦难中走出来，然而对比两人的性情，苦难并没有让卜式卑微，只是改变了公孙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