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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兴勤|​陈经济栖身晏公庙故事由来及其他

所属分类:历史人物 编辑:金学界公众号 访问量:175 更新时间:2023/12/20 17:10:53

《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三回〈王杏庵仗义赒贫,任道士因财惹祸〉,叙及「广结交, 乐施舍」的王杏庵,对穷困潦倒的陈经济多方接济,却被其挥霍一空。无

奈,只得将他送往「临清马头上」晏公庙以寄身,投靠任道士为徒。

因由晏公庙生出许多关目,故这一地名为不少论者所关注。张竹坡谓:

「晏者安也。入晏公庙,则欲安其身,为任道士徒,则欲收其心。我之所以为古道者如此。而无如今之为道则不然,一味贪淫好色,我费多少心力,安插

其身,收束其心,不够他一夜酒杯,遂使金莲之三章约,复出于残茎芰荷之口。甚矣,今道之移人如是也。」

很显然,张竹坡无意对晏公庙考证,只是从该庙在情节转换中的作用以及与作品内容的关联之处略作表述。孟昭连《金瓶梅诗词解析》(吉林文史出版社

1991 年版)一书,虽述及晏公庙,但未出注释。

周钧韬《金瓶梅素材来源》(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在论及本回时,仅谓「雕檐映日」一首,乃抄自《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未注明晏公庙之出

处。(黄霖、杜明德主编《〈金瓶梅〉与临清》,齐鲁书社2008 年版)一文,则据康熙《临清州志》所载,谓:「以庙名者有晏公庙。」

对晏公庙的考证用力最勤者乃陈诏,他在提交第五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晏公庙考〉中,从「正史」「文艺作品」「地方志」「笔记小

说」中勾稽出大量史料,对晏公庙的由来、分布乃至在戏曲、小说中的表述,均作了详尽的论述,并追忆道:

「一九八六年冬,我在香港偶与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通信,谈起晏公庙的问题。他来信说:『弟曾遍查李贤之《明一统志》,以及嘉靖间之徐州志,还有

江浙等县志,所获除徐州、邳州、宿迁与晏公生地江西临江府清江之外,他无所得。』

又说:『李贤说,此庙之建,时在洪武十九年,但洪武十九年实录,无晏戍存封平浪侯记载。弟所得资料仅此,盼先生能将此一问题一一阐明。』」

由此可知,魏子云对此事亦未能释怀。

《与临清》

陈诏这篇内容翔实的考证,「是应魏先生的提问而写的」。然而,该考证虽说对晏公庙 的来龙去脉作了梳理,但与《金瓶梅词话》所描写内容本身,却并

无必然联系。

笔者拟就晏公庙故事及其与之相关问题发表点看法:

在《金瓶梅词话》中,围绕晏公庙所发生的故事,究竟是兰陵笑笑生个人之杜撰,还是有所遵依,深入探究这一问题,对于我们了解《金瓶梅词话》的思

想意蕴,作者的秉笔大要,皆具有重要意义。

其实,考究这一问题并不困难。该故事的原型,就存留在成书于明正、嘉年间的由陶辅(1441-?)所编着的《花影集》中。

较早发现这一问题的是程毅中。他说:

「书中较有特色的〈丐叟歌诗〉一篇,假托一个丐叟和一个道人唱和诗歌以说理,讨论天命和人事的关系,最后一个茶叟出来评议,认为人的主观行为能

起决定作用,写法近似汉代的辞赋。

故事并不曲折,但开头一段叙事却与《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三回陈经济投靠晏公庙任道士当徒弟的情节非常相似,很值得研究。」【1】

《花影集》卷四〈丐叟歌诗〉条记载曰:

李自然者,临清县民家子也,七岁而孤,为晏公庙道士任某抚养以为弟子。既长, 聪敏变通,甚为居人知爱。时运河初开,而临清设两闸以节水利,公私

船只,往来住泊,买卖嚣集,商贾辐辏,旅馆市肆,鳞次蜂脾。

游妓居娼逐食者众,而自然私一歌妓日久,情款甚厚,暗将其师资产盗费垂尽。皆不知也。一日因醉与一游手争殴,被讼于官。其师始知,一气而没。

自然亦因宿娼之愆,辗转囚禁,经岁方已。然追牒为民,不得复其原业。无所依归,遂与前妓明为夫妇,于下闸口赁房卖米饼度日。【2】

并叙及其子李当少失教养,「恣意非为」,「狂肆无施」:

李当或纵酒宿娼,游放赌博,无所不至。家业费耗,行藏极滥,或为盗贼攀指,或遭凶徒染累,或为人命干连,或作诓奸保证,或禁囹圄,或奔逃避匿。

而自然只得为其营救,赂上买下,补欠偿逋,不及数年,产业一空,衣食往往缺用。【3】

而「自然欲去而不能,欲托人而不得。未半年,老妻儿妇相继物故。孤身独处,人情久厌,资用不敷。东移西处,人皆不顾。遂复栖身于晏公庙之□厨。

故人亲知,供饷不至,未免行丐于市。而自然素受安富,一旦行此,多为人憎,饥寒顿切」【4】。

《金瓶梅词话》在晏公庙出现之前后所叙故事,则与此相去不远。谓陈经济与西门大 姐反目,「三日一场攘,五日一场闹」,弄得「家反宅乱」。

又因他母舅张团练曾向其母张氏借银五十两,「复谋管事」,又去母舅「门上骂攘」。母亲为此气得身染重病,「卧床不起」。

平时结交陆二郎、杨大郎等狐朋狗党,以做生意为名,逼着母亲凑足五百两银子,往临清贩布。不料,铁指甲杨大郎「许人话如捉影扑风,骗人财似探囊

取物」,领着陈经济「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

还勾搭上娼楼粉头冯金宝,娶了来家,生生气死其母。又在严州吃了官司,千两金银挥霍殆尽,所购置货物也被杨大郎拐往他处,遂落魄而回。西门大姐

每为陈经济暴打,受辱不过,上吊身亡。

戴敦邦绘 · 陈敬济

吴月娘将其告到官府,陈经济入监,冯金宝逃归青楼,家产荡尽。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

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火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

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

「白日间街头乞食」。清河县老者王宣(杏庵居士),「家道殷实,为人心慈,好仗义疏财,广结交,乐施舍,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每日丰衣

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 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

「衣服褴褛,形容憔悴」的陈经济前来求助,引发王杏庵怜 悯之心,遂以衣物、银两相赠,说道:

「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

不料,陈经济并不听从良言苦劝,却「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

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结果,为巡街者捉拿,「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

换嘴来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为王杏庵发现,又助以钱物,并劝其「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 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

结果,陈经济仍将劝诫当耳旁风,「那消数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袷裤都输了」。

再次与王杏庵邂逅,杏庵很是失望,「冷眼看见他,不叫他」。然又禁不住陈经济「挨挨抢抢」,「扒在地下磕头」,再三央求。

杏庵无奈,备上厚礼,亲自出面,请晏公庙任道士将其收留,并尽力遮饰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种种劣迹,反以「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

范」相推许,总算为任道士所收留,甩下了这一包袱。

他本来以为陈经济出家修行,可以「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

岂不料,陈经济仍恶习不改,瞒着师父,与任道士两个徒弟鬼混,还偷偷饮酒、吃鸡,并盗窃师父银钱、细软,去谢家酒楼与妓女郑金宝儿重叙旧情,又

因与人打斗而吃了官司,活活将师父气死。

动漫人物造型 · 陈敬济

为清晰起见,不妨将二者所叙故事列表对照如下(为方便表述,本表对原小说中的故事叙 述顺序作了局部调整):

《花影集》卷四〈丐叟歌诗〉

七岁而孤。

为晏公庙道士任某抚养以为弟子。

私一歌妓日久,情款甚厚,暗将其师资产盗费与妓金宝重叙旧情,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 垂尽,皆不知也。

因醉与一游手争殴,被讼于官。 其师始知,一气而没。

李当既长,自然为择豪门为配。一自新妇入 门,母子更加不睦。

李当或纵酒宿娼,游放赌博,无所不至。家业 尽耗,行藏极滥,或为盗贼攀指, 或遭凶徒染累,或为人命干连,或作诓奸保证,或禁囹圄, 或奔逃避匿。

而自然只得为其营救,赂上买下,补欠偿逋,不及数年,产业一空,衣食往往缺用。

(李自然)孤身独处,人情久厌,资用不敷。陈经济无所栖身,与乞儿为伍,沿街乞食,为东移西处,人皆不顾。 遂复栖身于晏公庙之厨。故人亲

知,供饷不至,未免行丐于市。

倒宅换屋,东移西处,搬来搬去,居无宁日。

《金瓶梅词话》

父母下世早,无处栖身。

缘王杏庵荐,拜晏公庙任道士为师。

与妓金宝重叙旧情,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 钱,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不知觉。

陈经济因与刘二斗殴,吃了官司,任道士 着了惊怕,又见囊箧内没了细软东西,着了口重 气,心中痰涌上来,昏倒在地。 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

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

自从西门来家,三日一场攘,五日一场闹,陈 经济 整天与其母张氏厮闹,张氏断气身亡。

陈经济留连花酒,宿娼嫖妓,赌钱斗殴,无所 不为,家产荡尽。

陈敬济无所栖身, 以乞儿为伍,沿街乞食,故旧所厌,投奔晏公庙,出家为道士。

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 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

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火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 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

内存身。

由上表所列内容可知,陈经济栖身晏公庙前后之故事的形成,不仅受到《花影集》 所写「开头一段」李自然事迹的影响,也有其子李当之遭际的影子,是李自然、李当父子二人故事的杂糅与拓展。

《花影集》

当然,其意义并不在于故事沿袭的本身。至于王杏庵多次接济陈经济之事,又似有元杂剧《东堂老劝破家子弟》情节结构的印痕。

其实,《金瓶梅词话》所接纳的,不仅仅是〈丐叟歌诗〉故事的情节框架,在思想 倾向上,也与该篇小说以及陶辅在《花影集》中所流露出的观点有许多相

合之处。

一是对家庭伦理难以维系之隐忧:

作为个体的人,乃是社会群体的最小单元。建立在血缘关系上的家庭,又是社会的 细胞,统治秩序建构的基础。

「由个人而家庭,由家庭而宗族,由宗族而姻亲的连带关系,形成了大小不等的『亲情』网络」【5】。

家庭伦理关系的维系,对于社会的稳定、统治基础的坚固,均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所以,古代的统治者,大都强调「以孝治天下」,主张「移孝作忠」,即所谓「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

移于官」(《孝经‧广扬名章》)。

「充其家庭宗族之观念,扩为国家民族之思想」【6】,「道德以家族为本位」7,努力实现「父慈、子孝、兄良、弟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

顺」家庭伦理关系之建构。

而《花影集》所写李自然、李当父子,则与此相反,上文已作详述,此不赘。本篇 所载老叟传授李自然之诗,颇值得玩味:

缘何贫贱生勤俭?只因窘迫难赒赡。……妇娶权门沽势力,女归豪贵不论钱。

势 利两全根已固,有钱难买子孙贤。缘何富贵生骄奢?只因生长出豪华。

挣钱人死财无主,贤郎别是一人家。放欲肆情恣所好,捐财如土斗矜夸。

旧伙间疑更世业,虚花听信改生涯。孀居老母游庵寺,丧父小郎串拘肆。

游庵频烦起是非,拘肆久远坏家事。狂奴欺主发悖言,滥妾通人丧前志。

狗党狐朋昼夜随,赌钱吃酒无不至。缘何骄奢生贫贱?只因放肆身家陷。五七年来产业空,器皿用尽卖钗钏。

当东买西胡倒腾,三不值二常改变。田园初卖尚可为,巧语花言怪人劝。倒宅换屋被人扶,搬来搬去片瓦无。衣食不供奴仆散,炎凉迁变故人疏。【8】

值得注意的是,此诗歌中所叙许多事,在《金瓶梅词话》中均有回应。如「妇娶权 门」「女归豪贵」云云,在西门庆、陈经济诸人身上皆有所体现。

苹华堂本

西门庆所娶吴月娘,乃吴千户之女,家中饶有赀财,小妾孟玉楼、李瓶儿等,是携重赀嫁入的。

孟玉楼出嫁那天,薛嫂儿见杨家闹成一团,便「领率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装奁、箱笼,搬的搬,抬的

抬,一阵风都搬去了」。

讨李瓶儿,自然也是「谋财娶妇」。前夫尚在病中,李瓶儿就与西门庆有私情,曾「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

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床后边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

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欲亦悉数交西门庆。

为遮人耳目,决计「夜晚打墙上过来」。西门庆「令来旺儿、玳安儿、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金银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的时

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鬟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

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苫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

《花影集》中有诗称,「放欲肆情恣所好,捐财如土斗矜夸。」

西门庆攫夺钱财,强占女色,为所欲为,荒淫绝 顶,曾称:「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

五十七回)恰是此诗的形象化表述。

至于「狂奴欺主」,《金瓶梅词话》中小厮平安,受吴典恩指使,竟然诬攀吴月娘 与仆从玳安有「许多奸情」。

其他还有,伙计韩道国「拐财倚势」,汤来保「欺主背恩」,平安当铺偷盗财物,云离守欲霸占吴氏,吴典恩恩将仇报等,均是其例。

还有「滥妾通人」,西门府中更为习见。潘金莲私通陈经济,孙雪娥与仆人来旺儿有私情,均能说明问题。

在《花影集》中,有些家中之乱象,仅于诗里叙及,如「狂奴欺主」,《金瓶梅词 话》却将其敷衍为一回之故事。「孀居老母游庵寺」,则衍生为《金瓶梅

词话》「吴月娘误入永福寺」。

作者笔下所描绘的种种世相,背后所蕴含的,乃是传统家庭结构正面临严重威胁、家庭伦理也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一严峻的社会现实。

说明兰陵笑笑生与《花影集》作者陶辅一样,都深切地感到,「『家反宅乱』搅乱了家庭乃至社会的正常秩序,封建国家统治基础潜伏着难以排除的危

机」【9】。

作者为此而表露出无可奈何的感叹和痛彻骨髓的忧伤。

《理学思想与世情小说》

二是对家庭衰败原因的反思:

在《花影集》作者看来,纲常沦丧,家庭衰败,原因很多:家庭成员「纵酒宿娼」 「游放赌博」「恣意非为」「行藏极滥」「放欲肆情」,是其主要原因。

教子无方,子孙不贤,挥金如土,坐吃山空,如书中李自然所云:「寒家之败,实由豚犬所致。」

同书卷三〈庞观老录〉条亦云:

「本非仕宦之家,原少父师之教,养成愚俗之才,习就凶顽之性。义礼茫然,贪欺是尚,损于人,利于己,自以为常;爱之生,恶之死,谁能敢犯。转目

忘恩,吹毛复怨。凭血气之强,仗粗豪之勇。一语不容,半钱不舍,恶极刑加,何辞脱罪。」

又云:「何期今之浅俗,或败家之子,或游手之徒,不知义礼,恣意妄为,轻则伤财败德,重则杀身亡家,愚莫此甚,真可哀也。」流露出相类的思想情

绪。是其二。

骄奢淫逸,不知收敛,结交匪类,不务生理,是其三。

「狗党狐朋昼夜随,赌钱吃酒无不至。缘何骄奢生贫贱?只因放肆身家陷」,所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主内乏人,夫妇「防忌」,「母子不睦」,帷薄不

修,狂奴欺主,是其四。

李当年方七岁,母亡。其父李自然续娶一妻,「恐子为继母凌苦,百方防忌。子母之间反各疑避」,「一自新妇入门,母子更加不睦。而李当恣意非为,

其母绝言不告,亦不禁戒,所以至于败坏」。所反映的正是这一问题。

同书卷四〈翟吉翟善歌〉强调,「夫婚姻者,人极之先,五伦之本,正闺门以及家 邦,承宗祀以延后嗣」,指出「妇骄悍怠悖指教,家业从此成颓衰」,反

对「演唱古今」之瞽者出入人家,称:「作艳丽之音,唱淫放之曲,出入人家,频年集月,而使大小长幼,耳贯心通,化成俗染,他时欲望其子女为节义之人,

得乎?」

也不赞成延尼、巫入室,治病祈神,曰:

「凡遇疾病,轻则药婆,重则师娘,或投以无名之药,或祷于假降之神。呜呼!人命家声,付之于有损无益,此故已矣。然此等妇人,往来人家,为奸为

盗,为妖为孽,诱内通外,鼓弄妻妾,勾引奴婢,所为之非,不可概举。噫,可畏也哉!」

更主张严厉「关禁」,认为「悍妇私奴起奸祸,狂夫宠婢恩义堕。奴婢人家不可无,只 须家长无私过」。其秉笔之旨,藉此可知。

《比较伦理学》

作者还从正面渲染勤俭持家、勤劳致富的道理,谓李自然初则游手好闲,惹事生非, 荡尽家业,后若有所悟,尽弃恶习,「下闸口赁房卖米饼度日」,

「夫妇勤苦生理,不舍昼夜。不半载自饼铺而为食店,自食店而开槽坊,生理日增,财本日盛,十数年中家业赫然。南庄东野,前店后宅,遂成巨富」,又以歌

述其事曰:

「昼夜营营不惜身,省衣节食得余羡。辏添小本作营生,买多卖少奔西东。四时八节冒寒暑,一百二十行肆中。经纪诚实人信服,日月可过衣食充。

老少有依财足用,人道尽而天理通。缘何勤俭生富足?彼因贫困先劳碌。粗茶淡饭守寻常,朝谋夜算思积蓄。」

在作者看来,振兴家业的关键,在于勤苦持家,省衣节食,「经济诚实」,欲脱贫须「先劳碌」「勤俭生富足」。此类表述,都带有一定的警世、劝世作

用。

《花影集》所描述的产生「家反宅乱」的种种原因,在《金瓶梅词话》中都有所体现。

笔者早些年曾根据作品内容,概括该小说所体现出的「家反宅乱」产生的原因,大致有 几个方面:

「治家不察,主家不正」,「尊卑失序,伦常紊乱」,「夫纲不立,妇道不修」,「帷薄不清,内外无别」,「长舌乱家,婢妄僭越」,「贪酷暴虐,节

孝有亏」,「结交匪类,奢侈破家」,「不读诗书,不知礼义」。【10】

回观小说所写,的确如此。西门庆纵欲贪财,「破业倾家」,与他的失怙恃、少训 教有关。因沾染市井恶习,「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第二

回),

所结交皆势利小人,「见他家豪富,希图衣食,便竭力承奉,称功诵德。或肯撒漫使用,说是疏财仗义,慷慨丈夫。胁肩谄笑,献子出妻,无所不至。一

见那门庭冷落,便唇讥腹诽,……平日深恩,视如陌路」(第八十回)。

故作家告诫,「为人之父母,必须自幼训教子孙,读书学礼,知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切不可纵容他少年骄惰放肆,三五成群,游

手好闲,张弓挟矢,笼养飞鸟,蹴踘打球,饮酒赌博,飘风宿娼,无所不为,将来必然招事惹非,败坏家门。似此人家,使子陷于官司,大则身亡家破,小则吃

打受牢,财入公门,政出吏口,连累父兄,惹悔耽忧,有何益哉」(第三十五回)!

书中许多插诗(词),也颇能说明问题:

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疏亲慢友多由你,背义忘恩尽是他。(〈四贪 词‧酒〉)

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第一回)

色不迷人人自迷,迷他端的受他亏;精神耗散容颜浅,骨髓焦枯气力微;犯着奸

情家易散,染成色病药难医。古来饱暖生闲事,祸到头来总不知。(第三回)

野草闲花休采折,真姿劲质自安然。(第五回)

可怪狂夫恋野花,因贪淫色受波喳。亡身丧命皆因此,破业倾家总为他。(第六回)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第十一 回)

堪笑西门暴富,有钱便是主顾。一家歪斯胡缠,那讨纲常礼数。(第十二回)

人生虽未有千全,处世规模要放宽。好恶但看君子语,是非休听小人言。(第十三 回)

西门贪色失尊卑,群妾争妍竟莫疑。何事月娘欺不在,暗通仆妇乱伦彝。(第二十 二回)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无药可医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第三十 回)

婚嫁专寻势要,通财邀结豪英。(第三十一回)

自恃官豪放意为,休将喜怒作公私。贪财不顾纲常坏,好色全忘义理亏。狎客盗 名求势利,狂奴乘饮弄奸欺。(第三十四回)

莫入州衙与县衙,劝君勤谨作生涯。池塘积水须防旱,买卖辛勤是养家。教子教 孙并教艺,栽桑栽枣莫栽花。闲是闲非休要管,渴饮清泉闷煮茶。(第三十

五回)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 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日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

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第七十九回)

万事从天莫强寻,天公报应自分明。贪淫纵意奸人妇,背主侵财被不仁。莫道身 亡人弄鬼,由来势败仆忘恩。堪叹西门成甚业,赢得奸徒富半生。(第八十

一回)

如此之类甚伙,不一一列举。

两相对照,不难发现,《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在反思造成家庭衰败的原因时,无 疑受到《花影集》的很大影响。而且,表述方式也极为相似。

作者既然可以将《花影集》中晏公庙故事植入该小说,在思想追求、价值取向上也多有承继,则是很可能的。

《金瓶梅词话》

三是「天命」与「人事」之辩:

在〈丐叟歌诗〉小说中,李自然将家业衰败,归之于儿子李当,谓:「寒家之败, 实由豚犬所致。」

而在旁观之道人看来,兴衰隆替,富贵贫穷,如天有四时,迁转代谢,「一饮一啄,皆因前定。万物亏成,气理使然」,还作歌曰:

「四序推迁气迭更,人间成败理同明。春回大地群芳茂,夏到炎蒸万物成。秋动金风诸品遂,冬寒闭塞运回贞。干坤终始俱同理,莫把兴衰浪自惊。」

而卖茶之叟则不以为然,曾说:

「汝谓四时但依气运自然,不关人事,且如春不耕种则莽然蒿艾,禾不生矣;夏不耘耨则草卉丛杂,谷不实矣;秋不收敛,则风霜散败,廪无蓄矣;冬不

藏蓄,则用度乏继,民无恃矣。是果专于气运乎?亦将从于人事乎?」

在他看来,「气运合变,实系乎人。圣贤之治,体众心而合之于天;小人之为,肆己欲而巧变于事。心即天,天即理,人行速而天行缓,人事昭而天理

默。善恶阴阳,互为体用。善不与福期而福自生,恶不与祸会而祸自至。兴亡治乱,于斯判矣。」

认为,「气」与「理」相辅相成,互为作用。只要虚心向善,体味「众心」,自与「天命」相合。「人道尽而天理通」,「善不与福期而福自生」。

反之,若「肆己欲而巧变于事」,则往往事与愿违,「恶不与祸会而祸自至」,「恶积祸会,又将谁怨耶」!

这既有受传统思想影响的印痕,又与明代哲学思想较为相近。当时的思想家强调,「当然处即是天理」(《明儒学案》卷二),

「动静合宜者,便是天理」(《明儒学案》卷七),「天即理之所从出」(《明儒学案》卷七),「人能于言动、事为之间不敢轻忽,而事事处置合宜」

(《明儒学案》卷七),

则与「天理」相合,此即所谓「气运合变,实系乎人」之谓也。

所以,为人处世,「当常以上帝之心为心,兴一善念,上帝用休而庆祥集焉;兴一恶念,上帝震怒而灾沴生焉,感应昭昭也」(《明儒学案》卷三)。

卖茶叟所讲的「人事」,是努力将自身之行为纳入伦理纲常的规范,使之合乎「天理」, 不求福而福至,命运自然会改变。所谓「天命和人事的关系」

【11】,即指此。

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词话》也时而涉及这一命题。作者有着浓重的天命观和因 果报应思想,曾称: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休道眼前无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第五十 九回)

高贵青春遭大丧,伶俐醒然却受贫。年月日时该定载,算来由命不由人。(第六十 一回)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第六十二回)

毕竟难逃天地眼,那堪激浊与扬清。(第七十六回)

平生作善天加庆,心不欺贫祸不侵。(第七十九回)

我劝世间人,切莫把心欺。欺心即欺天,莫道天不知:天只在头上,昭然不可欺。 (第八十一回)

但交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第八十四回)

又每每强调「人事」之自为,曰:「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要求「闲中 点检平生事,静里思量日所为」。

希望帝王「务勤俭」「亲贤」,以成就基业。 劝诫为 官者,「前程暗黑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研」。

推崇「傲风霜」之志节,追慕「清标不 染尘埃气」的人生境界。 在总结人生教训上,则强调「忠直」之心常存,「喜怒之气」 力戒。

「为不节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是主观意识出了问题,才导致权、位的丧失, 「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与《花影集》所称「理合气同,恶积

祸会」含义大致相同。

虽然口称「成败皆由命」,「运去贫穷」,但并未忽略人的后天修为在改变命运中的重

要作用,谓:「有福莫享尽,福尽身贫穷。有势莫倚尽,势尽冤相逢。福宜常自惜,势 宜常自恭。」

还强调关键之时对自身命运走向的把握,「事遇机关须进步,人逢得意早 回头」。

这皆可以证明,《金瓶梅词话》对《花影集》之思想,多有承继与阐发。

由此看来,《金瓶梅词话》在创作过程中,不仅吸纳并改造了《水浒传》乃至宋元 话本的许多情节,还从同时代的小说中采撷素材,且对其所蕴含的价值指

向、哲学思想 多所接纳。

这为我们研究《金瓶梅词话》的思想成因拓宽了渠道。 研究者在论及《金瓶 梅词话》的思想意蕴时,往往对万历时期社会思潮、文化背景关注较多。

其实,政治危 机、纲常沦丧、风习败坏,在正、嘉年间已现端倪。 《花影集》所收小说所反映出的内 容,即是一明证。

《金瓶梅》研究者,在追索该小说作者时,也往往由临清晏公庙而生 发,进而坐实作者与临清的关系,恐亦不妥。

因此情节乃是由他人作品移植、发展而来, 不能作为判定该书作者与临清关系的唯一依据。

缘此之故,我们在研究《金瓶梅词话》 时,不妨将成书于其前的小说尽量阅读得多一些,这对于考证《金瓶梅词话》素材的来 源,追索该书作者思想

演化的轨迹,当会大有帮助。

王平 赵兴勤研究精选集》封面

注 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赵兴勤<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转发请注明出处。

标签: 赵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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