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褒姒,人们往往能联想到的典故就是“烽火戏诸侯”,对于褒姒的评价也多是负面的,说是她亡了周朝,常把她与亡了商朝的妲己放在一起,大批特批。
诗人在《诗经·小雅·祈父之什·正月》中痛骂褒姒:“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褒姒一笑,幽王死,西周灭。褒姒,难道她真是遭人诅咒的“红颜祸水”吗?
细读《史记·周本纪》,就会发现太史公笔下的褒姒其实令人同情的。她被当作礼物送给幽王,远离故国,忧愁悒郁。太史公用春秋笔法,将二龙复仇的传说糅进历史,通过对一个看似荒诞的女子命运神话的描述,将“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
褒姒具有悲剧的命运。她生来便身不由己。幽王东征,降服褒国。褒国君把褒姒当作礼物来讨好幽王。当时褒姒才十四岁。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来说,远离故国和家人,纵然赢得君王万般宠爱,也解不开心中的悒郁愁结。所以,“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
最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褒姒看着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诸侯带兵而至,而敌寇实无一人,场面很是滑稽,“乃大笑。幽王说(悦)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当戎寇真地大举侵犯,进入周朝,任凭烽火如何燃烧,遭到戏弄的诸侯们谁也不来,结果幽王被杀,褒姒被犬戎掳走,下落不明。
周朝大夫痛恨褒姒,甚至作诗咒骂,充满怨毒之意。褒姒被认为是灭周罪人,成了红颜祸水的代名词。众所周知,周朝灭亡有其必然的历史因素,周朝大夫不去责怪下令的周幽王,不去责怪造成周朝走下坡路的周厉王、周宣王。反而去责怪一个不笑的女人,真可谓是天下与王权富贵你享,国家分崩离析与千古罪责你背。属实不公。
当然,从后来的《吕氏春秋》和《史记》来看,这两者也都没有对褒姒提出苛刻的批评,而是充满同情的。
实际上,褒姒的悲剧,其实是一出命运的悲剧。悲剧在于,褒姒对于自己的命运不能自己和控制,这是命运的安排。在《史记》中,太史公插入了一个褒姒身世的传说:褒国二龙复仇。
(一) 二龙复仇
褒姒的出生,源于太史公记载的一个关于褒国君化为二龙进行复仇的传说。夏朝时,有二龙飞降到夏帝的王庭,说:“余,褒之二君。”经过卜筮,拜请龙涎(龙的唾液),祷告,并用匣子函封,经夏、商,无人敢揭。周厉王末年,昏淫无道,厉王使人揭开匣子……”
进入厉王后宫,附于一个年仅七岁的童妾身上。宫妾长到十五岁,无夫怀孕。一直到宣王时小孩才出生,这个小孩就是褒姒。
褒姒从附到当时年仅七岁的童妾身上,直到出生,历经周厉王、周宣王两代,在母腹中长达五十年。出生时,母亲已五十六岁之多。褒姒的悲哀在母亲怀孕时就已经注定,她又怎能欢笑?
(二) 女谣谶语
周宣王时,有童女谣传唱,说:“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山桑木弓,箕草箭袋,周亡国衰。”宣王听说了这个可怕的传言,下令但凡见到卖这种弓和箭袋的人,务必抓住杀掉。于是叫卖这种弓和袋的夫妇连夜逃跑,路上恰巧碰到遭宫妾遗弃的女婴在哇哇大哭。这对夫妇带走了她,逃到褒国。十四年后,女婴长成丽人一个。褒国君有罪,将这个女子当作礼物献给幽王。女子于褒国长大,被称为褒姒。
龙藻投胎,母腹五十年,女谣谶语,“实亡周国”,确属离奇荒诞。屈原在《楚辞·天问》就曾对这种命运提出志疑:“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天命反侧,何罚何佑?”清代梁玉绳也转引他人之话质疑说:“三代建都异地,且经历千年,宝鼎尚难稽问……既非传世重珍,何为藏而勿敢发?卜云其吉,竞得亡周之姒。元鼋新化,触非宜孕之人。吐沫几何,千年始变。七龄童妾,难与鼋交。左右思之,殊增迷惑。”
这些疑问,其实都反映了对这个荒诞传说的质疑。太史公在,《史记》中也曾声明他自己选材的标准,那就是去“其文不雅驯”而“择其言尤雅者”。他又为何对此不经传说全录呢?
其实,太史公把这个荒诞的神话寓于春秋笔法,将盛衰大旨,寄于笔端。
(三) 褒姒形象及意义
太史公用春秋笔法,在对褒姒幽王的叙述里,塑造了褒姒这个被动的弱女子形象。其笔下的褒姒忧郁哀怨,柔弱、无助,被动。
她是在思念故国家乡的亲人,还那复仇的诅咒真地在控制着她?她整日郁郁不乐。“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幽王为之数举烽火,结果身死国灭,褒姒也再次流落异乡,不知所终。这句不知所终,也不知褒姒在退出历史舞台之后的岁月里是悲是喜。总之太史公笔下的褒姒形象,悲哀得令人同情。
如果熟悉《诗经》的人都知道,《诗经》中的褒姒与此有很大不同。《诗经小雅》中(正月)(十月之交)(白华)等诗中,褒姒是一个逸言惑主的阴谋家形象,红颜祸水,祸国殃民,《诗经·大雅·瞻印》中就有对褒姒的诅咒:“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国语·晋语》也写到褒姒与虢石甫等朋比结党,处心积虑取得皂后之位的描述。
《史记》中的褒姒是一个完全悲剧的女性形象。太史公写道:“幽王嬖爱褒姒。”“幽王欲废太子。”等等。细观以上引文,太史公笔下的褒姒没有谗言,没有阴谋,甚至没有一句话,只有那嫣然而致命的一笑。她柔弱、不幸,被动,悲哀,一切都被周幽王所操纵,褒姒只是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前世冥冥的注定,复仇的龙嫠,暗结祸胎,灭亡西周。太史公通过一个看似荒诞的命运神话,其实是表明非褒姒亡周。在周朝盛衰的描写中,暗寓兴亡大指。
《史记·周本纪》中太史公已写明:褒姒未入周之前,由于统治者失德,西周的灭亡已前兆迭起。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司马迁的这种说法采自《国语》,在《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中也有记载:“日月告凶……深谷为陵,”描写的该就是幽王二年之事。周太史伯阳甫说地震说:“周将亡矣。……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若国亡不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果然,周幽王十一年,也就是九年后,“幽王为火戎所杀。”
正如董仲舒所说: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发出灾异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此见天心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成康之后,从周昭王至幽王,国势日下。幽王对天象无丝毫惕惧之心,反而任用皇父等一班小人,嬖爱褒姒,使周王朝摇摇欲坠落,终于在褒姒的展颜一笑中灭亡。
太史公说:“幽厉昏乱,既丧丰镐;陵迟至赧;洛邑不祀。”厉王失德,发起祸端,揭开木匣,变成元鼋,遭遇童妾,种下祸胎。宣王之时,祸胎萌发生长,而幽王无道,大祸遂成。祸,发于厉,育于宣,成于幽。所以“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司马迁自述作《周本纪》宗旨说:“维弃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实抚天下;幽厉昏乱,既丧酆镐;陵迟至赧:洛邑不祀。”正是在周代统治者渐渐失德的基础上,出现亡国之征,遂有褒国二龙复仇和女谣的流传。这正是《史记》褒姒幽怨柔弱形象并且看似荒诞的身世所给予的启示和意义。
太史公司马迁的眼光贯穿古今,或许褒姒只是一个借着皮囊而幻化而成的历史矛盾,由厉王而始,宣王生长,幽王长成。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人物。这所有的一切最终促成了周亡的结果。
周大夫对于褒姒咬牙切齿的抨击,是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的,他认为周朝的分崩离析是褒姒做的乱而不是他的“好大王”——周幽王的错,是别人引诱的他,他才做错了。这是典型的当局者迷。
而屈原也好,太史公司马迁也好,都已经跳出了周的漩涡,属于旁观者,更能从关于褒姒的传说和周朝覆灭的本源来探究和思考这些事情的发生,属于旁观者清。千百年已过,褒姒和传说到底谁先谁后,都已经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