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是曹雪芹红楼架构中的“一砖一瓦”,抑或说只要被安排出来,只要还带着识字人、大家族的标签,就注定了其结局并不会太好。至于妙玉的出身,像其他的人物出场一样,用众位看官的视角去衬托,要比她自己说出来更精彩。
悲剧的本质就在于,一旦整个小说的时空架构是注定好了的,那就意味着人物的一生或者在书中出现的阶段,无论她如何地跳脱,都离不开这个框架。或许这就是悲剧总让人有一种宿命论的感觉的原因,而且这种感觉还时常地被强化,随着主线的推进,而渐渐向已知的结局靠近。
一生强行登云头,终落凡尘泥土间。或许,这就是妙玉半生真实的写照。
一个逃难避险的女子
有人拿黛玉的身世和妙玉的出身相比较,都是官宦的人家,而且从小身子骨虚弱,因此出家做尼姑,有强烈的冲灾企图心。然而这是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
黛玉和妙玉都是世道中落之家不错,但大不相同的地方在于,妙玉的父亲极有可能是被下了大狱的。古代的官宦之家,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身处高位的时候,全家人都跟着沾光,可惜一旦哪天被皇帝撸了,全家也得跟着遭殃。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所以,一个大家闺秀的女子,即便身子骨再娇弱,如果家世很好,怎么能够凭空去出家做尼姑?因此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出家只是一个由头,是一个很苍白,并且随时能被戳穿的由头。而且,婆子们在七嘴八舌的时候,还提到了一个关键点。
贾府的下人们议论,说这位妙玉是带发修行。“带发”两个字其实是何等的精妙,这说明妙玉是根本没有僧籍的。古时候没有僧籍的人,要么是自己犯下了大罪,要么是躲避什么凶险的灾害,以妙玉的身份和年龄,自身肯定不会犯下什么重罪,唯一的可能就是避难。
在妙玉未进贾府之前,书中的交代只有寥寥几笔,是说妙玉跟着一个师父流落到了此间。书中说得极其隐晦,事实上就像是四处的云游,彼时如果真为躲避灾难的话,以游僧的身份到处走动,反倒是一种最安全的措施。
此外在书中的明线里,是说贾府无意间采买了妙玉进来,如果妙玉是仕宦之家的话,家里便像是遭了难;而暗线中,潜藏着妙玉是被贾府收留在府中的。古代的人口登记虽然不精准,但是一个犯官的家眷,私自跑出来并且被私藏,这也是非常犯忌讳的。
但贾府轻描淡写之间,就将妙玉安排进了大观园,那可是这个大家族里,最为私密的场所,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一个外人进来?因此暗线内最大的可能是,贾府的主人,本身和妙玉就有旧时的情谊,确切说是贾府的主人和妙玉的家中父母有情谊。
如果是出于情谊的考虑,以这样的方式将妙玉安排进贾府,而且还让其居住在极其隐私的大观园里,这本身就是为了让妙玉躲避灾祸的。因此贾府阖家上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或许只有贾宝玉的父亲等几个男性主人,其余的一众家眷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这样一来,妙玉以一个柔弱的身份,带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且又不能和众人诉说,就到了这个富贵之家。而且为了掩人耳目,她作为尼姑的身份标签也不能去除,所以,她是一个有着矛盾气质的女性,而一个原本是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就只能这样寄人篱下了。
身份认同的敏感和自卑
林黛玉虽然也是寄人篱下,但好歹她的家世还在,而且家里还有老夫人,所以她即便心里有芥蒂,也不会太多。相比之下,妙玉作为一个被收留的人,随时面临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她内心的矛盾,以及对过去的怀念,就要比黛玉激烈多了。
所以两个人不自觉地比较下,你会发现,黛玉和妙玉都是有诸多心事的人,而且不巧的是,两个人还都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格,稍微的有点不悦意,就会发出长时间的感叹,并且还会影响到身体。然而,这其中其实也有本质的不同。
黛玉的感叹,是带着一种过度敏感地为赋新词强说愁。她虽然也时常会有寄人篱下之感,而且对待别人的话语异常敏感,稍微的刺激就会让她内心多想,甚至于会影响到身体。但在本质上,她的这番表现,并非外界强加给她的,而是她天生就是这样的个性。
她的身份和家世,还不至于让其沦落到看人脸色生活的地步,只是其太过于敏感,太过于多愁,所以渐渐才形成了这种顽固的外在表现。
相比之下,妙玉可就真的是家境悲惨了,寄人篱下之感本该相当的强烈,但是她的表现往往却显得很克制,只是在与大观园中其他人交往的时候,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星半点过去的时光,但也仅仅是稍纵即逝,让人浮想联翩。
换句话说,她的内心深处对于过往是有强烈的怀念的,而且她也深知现在这种生活并非长久之计,然而她又不能过分地展示这样的情愫,因为一旦身份泄露的话,这样的寄居生活也都会消失。
所以,在妙玉的生活和心理层面,敏感和自卑是自始至终的,但因为真正经历过底层的历练,所以她也知道如何才能保证自己的身份不泄露,保证自己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
然而,她毕竟是过去的富家女,所以当刘姥姥到贾府做客,偶然撞见的妙玉,还是不经意间露出了过去富家小姐时所该有的本性。
刘姥姥作客时的露底
刘姥姥和贾府里的所有人都不在一个时空观里,这是作者赋予的,同样也是现实的表现。
这一点,在刘姥姥使用了贾宝玉的茶杯,妙玉将其放在外头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虽然妙玉的身份其实比刘姥姥高不到哪里去,甚至于本质来说,她目前的境况其实还不如刘姥姥,但是妙玉的骨子里,还是对刘姥姥看不上眼的。
人的观念一旦形成就很难做出改变,尤其是在不同阶层中形成的观念更是顽固。在妙玉的眼中,刘姥姥压根就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她所生活的园子应该和刘姥姥这种人绝缘的,但是刘姥姥终究还是来了,但是妙玉又不能发作,所以她的表现就显得十分的矛盾。
最终,她将内心的不满发泄到了刘姥姥所用的茶杯之上,这其实已经是妙玉的克制行为了。她矛盾的内心和自身的处境,一直在内心激烈地做着斗争。即使贾府内的其余人看在眼里,而且出于保护其身份秘密的需要,也不会将这件事张扬出去。
换言之,妙玉应该低调行事,低调的生活在大观园内,这才是对自身身份最好的掩藏。而刘姥姥来访的事情,差一点让其成为众人的焦点,也差一点把她真实的身世,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一点妙玉不是不知道,她其后的有所隐忍,正是对自己表现的一种改正。但无论如何,一个隐藏着身份躲避灾难的人,一辈子活在冲灾的企图心里,矛盾是如影随形的。
正如书中给她的判词说的这样: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一个已经沦落到逃难和寄人篱下的人,即使内心多么的高洁又能如何?妙玉的结局和她所处的境遇一样,不彻底改变内心旧有的价值观念,又如何能逃离心理编织的樊笼呢?终陷淖泥,不过是妙玉最终没有做出改变的客观写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