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骈: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
要说中国历史上文武双全之人,排在第一位的定是岳飞无疑,他不仅战力惊人,那一首《满江红》的慷慨激昂,誓扫仇敌,一雪国耻的悲壮,伴着风波亭上的寒风,留给后世无尽地感慨。
岳飞的底色是武将,为诗为文都是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相伴,或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诉说的是壮志未酬的苦闷,中心主题是精忠报国的爱国之情。
而在唐代却有一武人,一边是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边又是赏心乐事诗酒花,一派的文士风流,这便是唐末之际的高骈,与岳王爷完全是不一样的风景。
在儿童所背的唐诗中,这高骈也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最有名的大概要数《山亭夏日》和《对雪》了,但是,作为一名在大唐末世之际,一位手握重兵,理应力挽狂澜之人,成天这花啊雪的,总是有一种不务正业之感,至少是有失国之重托的。
高骈的面目现在其实是很模糊的,他是唐末名将,也是个褒贬两重天的人物,而且在新旧《唐书》中的评价是截然不同的。
众所周知,《新唐书》是在《旧唐书》基础之上,进行大力删减而成,所添加的新概念极少,可是,对高骈却似乎是个特例,不仅对其功过及历史定位有很大分歧,而且后者是将其归于《叛臣传》,与一帮助纣为虐的军阀为伍,带有满满地不耻之意。
高骈,字千里,幽州人,晚唐名将,一生战功显赫,驱党项,逐吐番,败南诏,复交趾,击黄巢;身为武臣,却又好文学,颇具诗才,后人评其诗作“雅有奇藻”,然晚年却痴迷神仙之道,终为妖人所误,身死族灭,死时年66岁。
高骈出身名门,乃“渤海高氏”一系,这一家族名人多多,我们耳熟能详的东魏高欢、边塞诗人高适及后来北宋开国元勋高怀德等,皆出于此,可谓是世代簪缨的豪门大族。
在高骈之时,家世数代为禁军将领,他秉承家风,武功过人,能一箭双雕,故后世人称“落雕侍御”,戍守长武时,击破党项诸部落,“出无不捷”,并劝降吐蕃,收复河、渭二州,以功迁秦州刺史,时人称其有“伏波之才”,在大唐后期的将领中,实为不可多得的一员骁将。
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
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
这是他在此时写的《边方春兴》,他虽身为武将,这诗却写得颇有盛唐边塞诗歌的气韵,诗中没有征夫怨妇的悲叹,没有“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凄凉,所体现的是志得意满之豪情,在金钟和笙歌的相伴中,于万层关山中回响。
他最大的功绩是平叛南诏,唐乱之时,在现今云南洱海一带的叛唐,并攻陷交趾,今属越南北部地区;后南诏又犯西川,朝廷遂以高骈为西川节度使,威慑南诏,南诏至此不敢犯境。
越南北部地区自古便是中国的郡县之一,统称为“安南”,为更有效地经营管理安南地区,唐朝在南越特设安南都护府,后将其改置为“静海军”,并任命高骈为首任节度使,管理交州等大片地区。
但这里部落众多,相互攻击且时常有犯上作乱之举,有所谓“十二使君之乱”发生;高骈率兵讨伐,南征北战,诛杀叛军首领,“一战而蛮卒遁去”。
曾驱万马上天山,风去云回顷刻间;
今日海门南面事,莫教还似凤林关。
高骈在“静海节度使”任上的五年时间中,还是大有作为的,他以民为重,多举善政、造福百姓,在当时有着崇高的威望,称他为“高王”,甚至为他建立了生祠,年年祭祀,至今不衰。
“高骈在我交南,破南诏以拯一时之生灵,筑罗城以壮万年之都邑,其功传矣。”这是18世纪越南史学家对高骈的评价,而“今国中妇孺能言之。前后牧守皆不能及骈,盖骈之功独盛也。”可见他在当地是享有盛誉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为了解决当地物资补给运道不畅的困局,组织民力开通河道,这就是被称作“天威径”的潭蓬古运河,使得广州至安南的水路畅通无阻,“舟楫无滞,安南储备不乏,至今赖之。”功莫大焉。
豺狼坑尽却朝天,战马休嘶瘴岭烟;
归路崄巇今坦荡,一条千里直如弦。
他对这一功绩也很是自得的,这首《过天威径》诗是他离职时所作,“终古济物意”的成就,在这首诗中尽得展现,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接下来的他,历任天平、西川、荆南、镇海、淮南等五镇节度使,在保境安民方面是作出重大贡献的,《旧唐书》仅称“治郓之政,民吏歌之”,他的功绩由此可见一斑。
在这一时期,他对唐王朝还是虽然说不上是忠心耿耿,但还是奉为正朔的,以至于唐僖宗后来会将东南赋税之地交由他来管辖。
高骈是名将,也可以说是名义上依附唐廷的地方军阀,自安史乱后,唐中央的凝聚力大幅下降,留下的是藩镇割据,全国大大小小的势力拥兵自重,但是,在中央的努力下,经过武元衡、裴度等铁血宰相所采取的强硬政策下,有了极大的改善,至少在表面上有了点中兴之气象。
但是,中唐后期的土地兼并现象严重,农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本生活资料,社会百孔千疮,民不聊生,于是,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最后是形成了以黄巢为首的农民大起义,将唐王朝最终埋葬。
在黄巢横行之时,这高骈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势力,但他却并没有全力参加平乱,致使两京沦陷,僖宗出逃成都,所以,在这一时期高骈的作为,是被后世痛加指责的。
但是,不得不承认,从某种角度上,他也是为朝廷背了黑锅的,因为,两京失陷的责任并不能全部推在高骈的身上,我觉得,他最大的责任,是想独吞剿乱之功,未能将黄巢一举扑灭,终酿大祸。
但是,正如同后世李自成在卢象升、洪承畴和孙传庭等人的打击下,仅乘18骑逃去商洛山中,却没有进行最后一击,导致后来死灰复燃,将大明王朝推向覆灭的深渊一般。
高骈也正是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他一方面向朝廷奏报已剿灭了黄巢,一方面又对黄巢的乞降认识不足,养虎为患,及后来黄巢复起之时,他又未能及时行剿灭之事,给了黄巢喘息之机,遂酿成大祸。
此时的他早已不将唐王廷当回事了,来往书信还,辞气傲慢,甚至与朝廷闹翻,不再向朝廷缴纳贡赋,将自己放置于朝廷的对立面一边。
《新唐书.叛臣.高骈列传》载,“当此时,昭义、武宁、义武兵数万赴淮南,骈欲专己功,即奏贼已破,不须大兵。有诏班师。巢知兵罢,即绝骈请战,击杀潾,乘胜度江攻天长。”
更严重的是,当黄巢攻两京之际,他拥重兵而不奉诏勤王,导致唐僖宗又一次效法先祖成了“唐跑跑”,所以,这皇帝是将高骈恨到了骨子里了。
高骈对黄巢的放纵而不置其于死地,其实是有着他自己小算盘的,失去了黄巢这个对手,自己就会失去同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就如同当年司马懿同诸葛亮的关系一样,正是他这一小心眼酿成大祸,放虎归山,长安失陷。
罢职、削兵权是当然之事,但僖宗做得还算是厚道,他用明升暗降的方式,对高骈作了加爵削权的冷处理;不动声色地由罢相王铎统领其兵,结果,正是这被高骈一万个看不起的王铎收复了长安,由是,高大将军脸面尽失,昔日的威望降至冰点。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
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移将别调中。
这时他感觉朝廷对他大有猜疑之时所作,名为《风筝》,亦是一首借物咏叹自己心情的诗作,他感到自己就如同风筝一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由放飞之人作弄不定,而其中的曲调依稀,或又被移植于别调之中,这是一种无奈的呻吟,也带有些许世事难以捉摸的禅意。
后来的他似乎有些昏头了,当邠宁节度使朱玫拥立李煴为嗣襄王,以图裂国分疆之时,他竟然上表劝进,也许他想着反正当今朝廷视已为弃履,还不如拥立他人,以图进阶之资,重振雄威,正是这一有失臣节的举措,直接被扫入叛臣之列中去了。
李煴叛乱自是一番闹剧,而高骈自己亦时时对未能建立剿灭黄巢,建立不世之功而后悔不已,黄巢虽已败灭,但天下称兵,四海分崩,他虽拥有东南重镇,却已不被朝廷所倚重,又不敢拥兵自立,于是,日益消沉,以致后来笃信神魔鬼怪,养了一帮术士在家装神弄鬼,痴迷其中而不能自拔,最终是被部将囚杀,甚是可惜。
至于说他是“大阅军师,欲兼并两浙,为孙策三分之计”,当是不可信的,他至始至终也没有打出分裂的旗号与中央分庭抗礼,所以,将他归于叛臣一列,我还是有些忿忿不平的。
高骈虽是武将,却颇具文采,是真正意义的儒将,在唐代诗人排序中,是能排在第三级一层的,至少比起皮日休、杜荀鹤等人是毫不逊色的,他最著名的诗是《山亭夏日》,读来很有韵味。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此诗粗看并非新奇之处,似乎有些平淡,但是,繁茂浓密的树阴匝地,池塘倒影中的楼阁,都展现一种闲适的静,随着阵阵微风吹过,那水晶帘发生叮当的响声,这是摄人心魄的动,继而,花香扑鼻,蔷薇艳丽,借着这水光潋滟,将一座静谧的山庄,灵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作者将各种色彩进行了巧妙地搭配,从而构成了一幅色彩绚丽的风情画,全诗虽然没有山亭和诗人自己,但却能从中看到,那位在山庄中闲适自在的诗人身影,给读者以一种宁静的美感。
在《唐诗纪事》中,对他的评价是“雅有奇藻”,他“位冠侯藩之右,名兼卿相之崇”,作为武人底色,他亦是一位胸有大志之人,对社会上的丑恶之事,也是有着愤愤不平之感,下面这首《对雪》,正是他这种心情的直接展现。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高阁远眺,大雪纷飞,世界一片银色,“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作者借景抒情,有感而发,通过对飘雪的叹羡,表达自己铲除人间罪恶的美好愿望。
全诗简洁自然,毫无做作之感,语出一位领兵征伐的将领,这在唐代是极为少见的,而有此襟怀者更是难得,由此我们也能看出,高骈虽不属正宗的文人墨客,但是,他以我笔写我心,其儒将风采尽得展现。
高骈在唐末之际实在是个异数,他虽为武将却似文士;虽为朝廷倚重却又招皇帝不满,一边将黄巢打得大败,一边又放纵叛军横行,他是高官却又喜道乐隐,在乱世之中,一边金戈铁马,横扫千军,一边又高歌“惆怅仙翁何处去?满庭红杏碧桃开。”向往着心中的桃花源。
他留下的诗作并不多,约五十首左右,但却是难得地清丽,明畅通晓且韵味十足,“渔竿消日酒消愁,一醉忘情万事休”,这是隐者的高傲;“酒满金船花满枝,佳人立唱惨愁眉”,这是公子的潇洒;“便从席上风沙起,直待阳关水尽头”,这是壮士的豪情;“花枝如火酒如饧,正好狂歌醉复醒”,这是儒将的风采。
然而,他虎头蛇尾的人生,将一手好牌最后是打得个稀烂,最后是求仙觅道,直到躺在那发黄的功绩簿上昏昏地睡去。
“不将真性染埃尘,为有烟霞伴此身”,一位曾经“气吞万里如虎”的射雕英雄,竟蜕变成了一个走火入魔的假道士,最后还被史家归于叛臣贼子之列,历史上很多不可思议之事,竟在高骈的身上得以展现。
想想他先人高适的低开高走,与自己高开低走的走势相比,他怕要肠子都会悔青的,好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