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属于张议潮,也属于河西唐民的机会终于降临。
辉煌了接近200年的吐蕃王朝,在末代赞普朗达玛的手中轰然崩塌。随着,吐蕃国内陷入党派内斗,地处边疆的河陇地区,也沦为吐蕃军阀自相残杀的战场。
自命为大相的陇右军阀“论恐热”与鄯州(青海西宁)节度使“尚婢婢”,展开了长达24年的血腥搏杀。
在这段血火交汇的岁月里,论恐热“大掠河西都、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
惨烈的战争不但让河西唐民坠入地狱,其他族裔也深受其苦,唐军趁机收复了陇右的三州七关。
唐大中二年(848年),张议潮趁吐蕃军阀互相攻杀,势力衰微之际,联合安景旻、阎英达共同举事。《资治通鉴》记载:“众擐甲噪州门,汉人皆助之,虏守者惊走,遂摄州事”。不过一天时间,便驱逐吐蕃守将,占领沙州。河西地区最晚陷于吐蕃的沙州,又最早光复。
举起“驱蕃归唐”大旗的张议潮,何以如此顺利便起义成功呢?
河西走廊形势图
沙州历来均为河西重镇,吐蕃为了得到沙州,甚至不惜围城十一年之久,可见其志在必得之心。
沙州归入吐蕃后,以吐蕃僧相(钵阐布)之尊,也曾数次亲赴沙州,督导抄经和吏治推行。甚至有学者考证,沙州之围期间,吐蕃赞普都曾亲自督战。
即便此时,吐蕃已是残阳末日,但沙州守军也不至如此孱弱不堪。
这些疑问,恐怕只能从张议潮的家族背景来分析了。
张议潮的家族背景
张议潮的身世,新、旧唐书皆无记载,两唐书也没有为他立传。只有《册府元龟》中记载“沙州陷蕃后,有张氏世为州将”。这个“世为州将”的张氏是否为张议潮家族,目前尚不得而知。
既然史书有缺,有关于的张议潮家族情况的描述,只能通过其他资料来进行侧面了解。
在《周故南阳郡娘子张氏墓志铭并序》中记载:“其先著姓张罗之后,因而氏焉。家本长安万年县,子孙因官,寓居沙州,遂为敦煌人也。高祖讳谦逸,赠工部尚书。高踪出俗,劲节冠时,誉满公卿,笑看宠辱。属以揭胡屯集,陇右陷腥俗之风;国耻邦危,尘外伴逍遥之客。”
张淮深
这方墓志铭是张议潮的侄子张淮深女儿的墓志,其中提到“家本长安万年县,子孙因官,寓居沙州,遂为敦煌人也。”
“高祖讳谦逸”所指张谦逸,就是张议潮的父亲,“工部尚书”是张议潮任归义军节度使时,唐朝对其父的赠官,并不代表其父曾在唐朝为官。这是一顶荣衔帽子,专门给死后人戴的。
张议潮之父张谦逸,一生都生活在吐蕃治下,不但没有在唐朝为官,反倒是在吐蕃官职赫赫。
敦煌文书《药师琉璃光如来赞并序》记载:“则有清河张,敦煌郡大都督赐紫金鱼袋并万户侯,其公则威光奕奕,……授赐南朝,拜谢重恩;腾星进路,德奉天庭,承恩回还,……则有都督夫人安氏,岁在异初,花姿发艳,似春沼之开莲;素质凝辉,等秋地之堪同;念金兰义切,恩结发情深。”其中,清河张氏便指的是张谦逸。
可见张议潮之父官至大都督之职,相当于唐朝沙州刺史,是当地唐民所能担任的最高职务。
其父还曾奉召至拉萨朝见吐蕃赞普,敦煌保存的一卷藏文文献中,曾提到张议潮随其父到过拉萨,后其父因水土不服,加之旅途劳顿死于途中。
吐蕃疆域图
按照吐蕃“其设官,父死子代,绝嗣则近亲袭焉”的惯例,张议潮回沙州后,很有可能接任了大都督的位置。
而和他一同举事的安景旻、阎英达二人,一个是沙州副都督,一个是沙州副千户长。
也就是说,沙州起义的领导人,分别是当地非吐蕃的军、政最高官员(沙州千户长由吐蕃官员担任)。
为什么说是非吐蕃的最高官员呢?
因为,安景旻是生活在沙州的粟特人后裔,而阎英达则是当地通颊部落的代言人。所以,这次沙州起义从发起者的角度上看,是一次反抗吐蕃的民族大联盟。
敦煌文书《药师琉璃光如来赞并序》上记载,张谦逸的夫人为安氏。
敦煌安氏本就是粟特人,目前尚不清楚张议潮母亲(安氏夫人)是否和安景旻有亲戚关系。但其实,是否为直系亲属并不重要,只要有族亲这层关系也就足够了。
干起兵造反这种买卖的,互相之间有一层真真假假的亲族关系,确实能够更好地获得信任。
也就是说,在沙州谋划起义的首领既是沙州的高层官吏,又有军方背景,还是反吐蕃的各民族统一战线。凭他们对沙州军政态势的熟悉,再以有心图无备,难怪沙州守军会如此脆败了。
在唐史中,一直都对张议潮的身份讳莫如深。仿佛说出他曾在河西吐蕃政权身居高位之事,会影响其光辉的形象。
其实,从张议潮之后的所作所为来看,曾为沙州大都督又能如何?并不能抹杀他一心向唐的赤胆忠心。
张议潮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功是功,过是过,既不能相互掩盖,也不能互相抵偿。
张议潮
大中二年(848年),在两位生死弟兄的协助下,时年已五十岁的张议潮,只用了一天,便完成了克复沙州,驱逐吐蕃的梦想。
但现实是残酷的,驱逐了沙州守将,比不代表已经功成名就,一切高枕无忧了。已至天命之年的张议潮,才刚刚踏上一条充满曲折和艰辛的道路。
克复二州东向归唐
沙州周围的吐蕃军队,当然不能坐视张议潮变天。就在光复不久,吐蕃将领,便调动军队开始围剿沙州。
所幸,吐蕃军队也不再是那支战无不胜的铁军了。
经过多年安定的生活,吐蕃军队的血勇之气已暗淡了下来。更何况,在远离本土的河西地区,吐蕃军队中充斥着大量,其他族裔的战士,如回鹘、党项、吐谷浑、粟特。
当吐蕃如日中天之时,这些其他族裔的战士,都是军中忠实的斗犬。而现在,斗犬们自己都各怀心腹事,他们的利齿不一定想咬向谁呢?
洪辨
除此之外,沙州的高僧洪辨法师,虽然身为吐蕃“知释门都法律兼摄行教授”。但他却“远怀故国,愿被皇风”,在沙州举事之初,便利用佛教的影响,四处奔走呼号。
千万不要小觑洪辩法师,佛教领袖的能量,沙州历经数代朝代更迭,唯一持续不倒的便是佛教信仰。周边所有种族,几乎全部信仰佛教。这使得洪辩法师在任何族裔中,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有了他的支持,张议潮更是如鱼得水。
果不其然,周边的吐蕃军队一调动,张议潮马上就得到了情报。
张议潮的部队虽然在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但他却没有采取收缩防守的方式。
他心里很清楚,兵法有云:“守城必有援军”。
沙州是一座地地道道的孤城,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援助。
现在,其他各族都抱着观望的心态,如果战事绵延不绝,难保到时不会发生各族一起上前,在沙州身上撕咬一块肉的事情。只有奋起孤军速战速决,让其他各族认识到,吐蕃已是外强中干,不足为惧。只有这种死中求活的战法,才能救沙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张议潮
凭借着情报来源的顺畅,张议潮在沙州城中做了战争总动员,招募居民为义勇协助防守。而他则尽起城中之兵,亲自领军出城与吐蕃决战。
吐蕃将领万万没有料到,张议潮会主动出击,措手不及下,被沙州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张议潮见状,让军队高呼驱逐吐蕃的口号,各部族士兵见蕃军势败,有的四散奔逃,有的干脆就直接临阵倒戈,对周围的吐蕃士兵白刃相向。
吐蕃将领见势不妙,领着残兵向瓜州逃窜,张议潮穷追不舍,趁势夺了瓜州城(酒泉瓜州县)。
初步稳定了沙、瓜二州的控制权后,张议潮的目光望向了遥远的东方——大唐。
但这条东归大唐的道路,却是险境重重。位于河西走廊西端的沙州,想要与关中联系,必须跨越尚在吐蕃手中的肃(酒泉)、甘(张掖)、凉(武威)三州。
但寄希望于通过归唐振奋民众心态的张议潮已迫不及待。
敦煌藏文文献记载:“敦煌、晋昌,收复已讫,时当大中二载,沙州既破吐蕃。遂善押衙、高进达等驰表函入长安城,以献天子”。
为增加成功的概率,张议潮派出了十队使节。他们身上秘藏上奏蜡丸,化妆为各色人等,取不同的道路向东进发。
其中,还包括一支由洪辩弟子率领的队伍。他们假借东向取经,希望借助信仰的力量,在险阻未知的道路上,获得些许方便。当时,凉州等地仍控制在吐蕃手中,东道受阻,张议潮所派十队使者,只有煌高僧悟真所率的一支绕过大漠,到达了天德军(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至大中四年(850年)正月,才通过天德军防御使李丕奏闻唐廷,前往长安。唐宣宗大力褒奖张议潮等人的忠勇和功勋,擢升他为沙州防御使。唐宣宗李忱得知张议潮起义的消息后,下诏称赞:“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长角。窦融河西之故事,见于盛时;李陵教射之奇兵,无非义旅。”
与此同时,张议潮自称兵部尚书,以沙州作为根据地,先后收复了瓜(治今甘肃安西东南)、伊(治今新疆哈密)、西(治今新疆吐鲁番东南)、甘(治今甘肃张掖)、肃(治今甘肃酒泉)、兰(治今甘肃兰州)、鄯(治今青海乐都)、河(治今甘肃和政西北)、岷(治今甘肃岷县)、廓(治今青海贵德东)等州土地。
大中五年(851年)八月,张议潮第二次向长安派出使团,以其兄张议潭和州人李明达、李明振,押衙吴安正等二十九人入朝,献上瓜、沙等十一州图籍。至此,除凉州以外,陷于吐蕃近百年之久的河西地区复归唐朝。《旧唐书》记载:大中五年(851年)“沙州刺史张义潮遣兄义泽以瓜、沙、伊、肃等十一州户口来献,自河、陇陷蕃百余年,至是悉复陇右故地。以义潮为瓜沙伊等州节度使。”十一月,“沙州置归义军,以张义潮为节度使”,统领沙、甘、肃、鄯、伊、西、河、兰、岷、廓十一州,以张议潮为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加检校吏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特进,封南阳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实封三百户。
为了有效地控制河陇地区,张议潮便于大中十二年(858年)八月命其侄张淮深率蕃、汉兵七千人开始东征。经过三年的血战,在唐懿宗咸通二年(861年)克复凉州,并表奏朝廷。至此,陷没百余年之久的河、湟故地已全部收复。
咸通四年(863年),唐朝复置凉州节度使,统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治所在凉州,由张议潮兼领凉州节度使。使贞元初年失守而废置的凉州军镇又得以恢复。从此河西走廊又畅通无阻,对于加强西北与中原地区的联系和中外经济文化交流起了积极作用。河西人民热忱赞颂张议潮的英雄业绩说:“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归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宣、懿德微,不暇疆理,惟名存有司而已”。张议潮身兼节度、管内观察、营田支度等使,掌握河西军事、行政、财经大权,继续推行耕战政策,大力加强守备,保卫胜利成果;同时还发展生产,以稳定河西局势。
张议潮领导河西军民,多次击退了吐蕃军的进攻。居住在河陇地区的各少数民族,东面的党项、北面的回鹘、西南的吐浑残部等,都曾臣服于吐蕃。另外,吐蕃的奴部嗢末,自“尚恐热作乱,奴多无主,遂相纠合为部落,散在甘、肃、瓜、沙、河、渭、岷、廓、叠、宕之间,吐蕃微弱者反依附之”。他们纠结在一起,常常大肆劫掠,均遭张议潮的沉重打击。有一次,哨探得知吐浑欲来劫掠沙州,于是星夜报知张议潮。张议潮得知后,随即调兵遣将,主动出击。当他率军进至西同附近,遇到了吐浑军。吐浑军不敢交战,狼狈逃归。张议潮挥师追击一千多里,一直深入到吐浑境内,活捉其宰相三人,当场斩首示众。这一战大获全胜,俘虏三百多人,收夺驼马牛羊二千头(匹),然后唱《大阵乐》,凯旋而归。
在沙州北约一千里远的伊州城西,有纳职县(今新疆哈密西北),这里聚集着回鹘及吐蕃残部,频频劫掠伊州,俘虏人民,抢夺牲畜,闹得民无宁日。为了解除这一威胁,大中十年(856年)六月,张议潮又亲率甲兵,进击纳职的回鹘部族。兵行不过旬日,进至纳职附近。回鹘一时无备,被张议潮指挥大军四面围攻,奋勇冲杀,“不过五十里之间,煞戮横尸遍野”,回鹘大败,“各自苍黄抛弃鞍马,走投入纳职城,把劳而守”。这次战役,张议潮大胜,收夺驼马之类一万头(匹),凯旋而归。
张议潮打败回鹘以后,仍“朝朝秣马,日日练兵,以备凶顽,不曾暂暇”。由于他加强战备,积极防御,屡次击败吐蕃军,稳定了河西的政治局势。在武力保卫河西的同时,张议潮还积极治理,大力发展生产,恢复经济,大力传播汉族的先进文化,使河西地区的风貌有了较大的变化。他能团结各族人民,妥善安置他们的生活与生产活动。
咸通七年(866年)二月,张议潮表奏朝廷,已令回鹘首领仆固俊克复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同年十月,又令仆固俊与论恐热交战,大败吐蕃军,并斩杀尚恐热,传首京师。吐蕃余众逃奔秦州,途中遭尚延心袭击,吐蕃遂衰亡。河西肃清,使唐廷无西顾之忧。《唐会要》记载:“咸通七年十月,沙州节度使张义潮奏,差回鹘首领仆固俊与吐蕃大将尚恐热交战,大败蕃寇,斩尚恐热,传首京师。”
张议潮收复瓜、沙十一州和凉州后,从长安经萧关通往西北的道路已完全打通,“路阻萧关雁信稀”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咸通七年(866年)七月,《册府元龟》记载:“懿宗咸通七年七月,沙州节度使张义朝进甘峻山青骹鹰四联、延庆节马二匹、吐蕃女子二人。”
咸通八年(867年)二月,张议潮在长安留为人质的兄长张义潭去世,已经六十九岁的张议潮离开沙洲,前往长安为质。张议潮入朝后,被授为右神武统军(一作左神武统军),赐给田地,并于宣阳坊赐宅第一区,加官为司徒。
张议潮入京后,遥领河西节度使,以张义潭之子张淮深担任留后。咸通十三年(872年)八月,张议潮在长安溘然长逝,享年七十四岁。获赠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