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自叙帖》(局部)
■收藏周刊记者 陈福香 统筹
■黎碧珍(广州美术学院研究生)
怀素在创作草书时的运笔是非常快速的,这并不仅仅是艺术风格手段的问题,而是有着深厚的禅宗哲学背景。禅宗讲究“不立文字”与书法家“书写文字”本身就形成矛盾,这是摆在书僧面前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五灯会元》“释迦牟尼佛”中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十种敕问奏对集》中的第三问答曰:“禅家所谓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文字是鱼兔筌蹄,若得鱼兔,则蹄浑是无所用也……标月之指也,若观月,则指亦无所用也。然人皆认筌蹄,不得鱼兔,认指头不观月,故曰:‘不立文字’。”
佛教的般若思想包含“观照般若”、“文字般若”和“实相般若”三方面,即为“文字般若”便是将阐述佛教道理的一切经论看“空”,不固守于“文字”的意思,以般若空观来看待佛教经论,将佛教经论看“空”,摒弃执着之心。
在禅宗文化体系中影响极深的是“不立文字”一说,而另一方面,僧人以抄经为德业,以学书作为“事佛供养”,甚至学书也成为参禅的一种修炼方式。既要“不立文字”又要“书写文字”,因此强迫书僧们去追求一种“否定文字”的书法。熊秉明在《佛教与书法》中说表现禅意味的方法,“比如用败笔,用极枯笔,用儿童样的笨拙笔,把字写散,散成图画,写密,密成乌团……总之是把文字性从书法中挤出去,或者把艺术性,技巧性挤出去”, 他举了日本良宽和尚的楷书,北岛雪山的行草,德川家康写的“日课经本”为例。而八大山人、弘一法师都把线条的提按技法几乎都去掉,把感情的起伏压抑至最低,把作品的空间营造得空灵旷远,有出尘脱俗之气。
而怀素的线条也是把提按减到很小,线条流畅而坚细。在一气呵成的笔势中,能始终保持逆锋起笔,中锋行笔,锋尖在纸面上舞动出凝练瘦劲而具有弹性圆转的线条,故被称“藏真妙于瘦”。在纸上少有顿压,折射出情感上去除悲欢的高潮与低潮,又折射出对生活现实维持一个距离,以此冷观世界,富有禅思的意味。
更重要的一方面,他以最快的速度写草书,快得让人感觉几乎无停顿,如电闪龙腾,目不暇接,这跟禅宗对于时间和空间的哲学有关。禅宗讲求“迷来经累劫,悟即刹那间”。“刹那”是佛教里认为最小的时间概念,佛教认为时间并非像儒家和道家那样是绵延不断的线性流动,而是由一个一个时间点,即“刹那”相连接而成,这一刻的刹那已与上一刻的刹那不同,没有停留,连相对的静止也否定了,而物相就是在这样的时间下,在因缘作用而存在着,因此物相是“空”,亦即所谓的“色即是空”。由于永远在生灭之中变幻不定,这就意味着,作为现象之一的时间也是空的,并非客观的实体性存在,也只是世间万法的表象形式。过去、现在、未来的三际分野也不再是绝对的和实体化的,颠覆线性的时间法则,从而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严整序列,可转换和交融,不再是某个瞬间或时间段是神圣的和具有特殊意义的。
怀素以目不暇接的速度书写草书,感官上几乎没有停留,没有抑扬顿挫,笔锋似乎要从才写成的点画中逃开去,逃出文字的束缚、牵绊、沾染。一面写,一面否认他在写,“旋生旋灭”文字才形成,已经被遗弃、被否定、被超越,文字只是刹那间一念的一闪,前念后念,即生即灭,“于念而无念”,“说即无,无即说”,才一闪,已成过去,已被推翻,即写即无。 他喜欢选择快速连绵的草书,以连绵的线条——“空间化的时间”延续,与“刹那间”时间转换的对立,以矛盾的方式做到既书写文字又否定文字的哲学思考。
而在禅宗的哲学体系当中,即使书法的线条是“空间化的时间”,而“空间”也在否定之列。
《古尊宿语录》卷十三云:“问:‘毫厘有差时如何?’师云:‘天地悬隔。’云:‘毫厘无差时如何?’师云:‘天地悬隔。’”
世间万事万物(物相)都是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的存在,都处于时间的流动之中,而时间和空间皆空,即是所谓的“万法皆空”。顿悟,正是禅宗的核心所在。
笔者认为,题壁表演也可能是对“空”的一种传达方式,书家以题壁的方式,使书法重结果变成为重视过程,因为壁题完后会被粉刷掉,并不以保留结果为目的,书写过程结束,书写的意义即告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