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多朋友向我推荐影视剧《梦华录》,他们说作为一个戏曲理论研究者,我应该为《梦华录》点赞,因为这部电视剧把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带火了。
诚然,让年青一代认识到侠肝义胆的赵盼儿,进而认识关汉卿,认识元杂剧,这份功劳不可谓不大。然而,当我看完《梦华录》,却心绪难平。
因为这部电视剧并没有抓住赵盼儿这个灵魂的精髓和实质。电视剧企图用美满的爱情去礼赞赵盼儿,岂不知,赵盼儿本无需顾郎加持。在我看来,电视剧虽然把赵盼儿带火了,但也矮化了、阉割了、肢解了赵盼儿。如果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来看《梦华录》,一定会哑然失笑,因为她知道,那并非是她!
我承认,在关汉卿笔下,我最欣赏的当属这个赵盼儿。那么若以爱之名,以弘扬戏曲之名,该还世人一个真实的赵盼儿。
一、《梦华录》和《青楼集》
说到“梦华录”三个字,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十分雅致,颇具古风。其实这三个字并非今人的原创。梦华录三个字出自著名的笔记小说:孟元老所著的《东京梦华录》。此书被称为千年前的“风、雅、颂”,又被称为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
《东京梦华录》中的东京,就是北宋首都汴京城。而之所以言梦华,有两层意思:一是繁华至极;二是如梦一般成为过往追忆。汴梁城乃全国首善之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里的富庶程度和繁华程度无与伦比,《东京梦华录》宫廷楼阁、城市街坊、市民的饮食生活、勾栏瓦肆、酒楼茶楼的盛况,让今天的人依然心生向往。而那些民风礼俗等,琳琅满目的吃食、奇巧物与奢侈物,读来有趣而亲切。
可以说,《东京梦华录》里的内容包括了今天的年轻人对盛世中华的一切想象。可以说,《东京梦华录》中所记载的内容,与今天的年轻人的兴趣可谓不谋而合。
《东京梦华录》创作于靖康二年(1127),“靖康耻、犹未雪”,很快这个王朝将面临崩塌和无尽的苦难。在这样一个由盛而衰的特殊时间节点。追忆盛世的宋徽宗崇宁到宣和(1102-1125)年间,汴京开封的如梦繁华,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份滋味在《陶庵梦忆》中也可索得。古代这类以梦为题的书还有不少,比如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是一本介绍南宋都城临安城市风貌的著作。还有晚明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都是值得一读的经典之作。
《东京梦华录》对市井生活着墨极多,青楼、瓦舍勾栏、茶肆酒店乃至各街巷桥头中的奢华场景,那么鲜活而真切。《东京梦华录》和关汉卿能够发生联系,在我看来,乃是因为一个特殊的地方,那就是青楼。
宋代"崇文抑武",文人与女伶群体交往成为一时风尚。宋词借助青楼传唱而盛名天下。文人则在青楼寄托一部分精神寄托。这种文人心态到了关汉卿的时代,变成了一种几近唯一的精神安慰。因为对于汉人士子而言,到元一代,几乎再无仕进、上升之希望。
关汉卿的兴趣主要在勾栏瓦舍、青楼。《救风尘》中的宋引章和赵盼儿,都是青楼女。如此说来,关汉卿是一个私生活混乱,不怎么正面的人?通过关汉卿笔下的青楼女形象,似乎颠覆了我们对于她们的认识。赵盼儿自不必说,就是那个宋引章,也绝非是什么坏女人。
不仅如此,这些女性形象无论是形象气质还是精神风貌,都令人叹为观止。而那个流连青楼的关汉卿,更是被称为中国最伟大的戏剧家。这其中究竟是何缘由呢?这就不得不搞清楚当时的所谓青楼和今天人们常识中的风月场所有何不同。
在元代,有两部奇书,一是《录鬼簿》,一是《青楼集》。钟嗣成《录鬼簿》为元杂剧作家及作品的名录,简单记录了若干杂剧作者的生平及其作品。我们耳熟能详的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以及其他元曲作家位列其中。这些剧作家大都身微下贱,失去了仕进之道。在特殊的时代,这些读书人位列下九流,所谓九儒十丐,其地位在青楼女与乞丐之间。
与《录鬼簿》交相辉映的是《青楼集》。《青楼集》是一本正文只有六七千字、文字极其简练地记录元代艺人的戏曲著作。由于其产生于元代,并记录了大量非常罕见的元代演剧史料,《青楼集》一直为后世戏曲理论研究者所关注,成为和《录鬼簿》并驾齐驱的元代戏曲研究著作的"双璧"。元代青楼实际上相当一部分正是元杂剧的演绎者和笙歌者。
现在一切了然:同样身为失去人生希望的两类人:读书人和青楼女,一个写戏,一个演戏,惺惺相惜。
二、关汉卿与朱帘秀
关汉卿笔下为什么那么多青楼女形象,又为何能够把赵盼儿写得如此动人?因为,关汉卿的生命情感中,一直为青楼中的某一人,留存着最柔软的一片地方。这个人,就是元代最著名的艺人——朱帘秀。关汉卿曾做过两套【南吕·一枝花】,一枝写他自己,另一枝写他最爱的人!正是这个关汉卿至爱的朱帘秀,以极大的可能性,演绎了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还有谭记儿、杜蕊娘、谢天香……
且看【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写自己的时候,关汉卿说:
【不伏老】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关汉卿真的只是眠花卧柳的浪子吗?显然不是的,且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在这无望的人生中,只有那条“烟花路”,才能暂时让关汉卿看到人生的希望。因为在这条路上,至少还有一些同样至情至性的人,相互鼓励,相互扶持。而这些人当中,朱帘秀恐怕又是最懂关汉卿的一个。只可惜,关汉卿结识朱帘秀时,朱帘秀已经被人霸占;当然,这都是底层人们可悲命运的一个缩影。然而此时情如火的关汉卿,还是拿起了笔,写下: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云尽日悬。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煞是可怜,则要你手掌儿里奇擎着耐心儿卷。
好一个煞是可怜!在曲子中,处处在写帘子,但处处都在写朱帘秀;那万千仪态,那软款情深,早已透过字里行间,让600年后的我们唏嘘不已。
到这里我们已经了然:却原来,赵盼儿,或许只是朱帘秀的影子!
三、关汉卿笔下的女性——还原一个真实的赵盼儿
关汉卿的杂剧的女性群像让人肃然起敬:感天动地窦娥冤、上厅行首杜蕊娘、望江亭的谭记儿、救风尘的赵盼儿、不甘命运摆布的燕燕、温柔缱绻的谢天香……这些女性有情有义、侠骨柔肠,就连小窦娥,也能发出誓愿三桩。关汉卿用如椽之笔,写就了中国古代妇女的生死哭歌。
关汉卿笔下的青楼女,更是坠入青楼,却难得地拥有伟岸的人格和超绝的大智慧。以上厅行首杜蕊娘和侠肝义胆赵盼儿为代表的的青楼女形象,堪称美貌、智慧、人格近乎完美的东方雅典娜。这是很难想象的!具体到赵盼儿,我们或许需要结合关汉卿的原作,加以仔细的品味。
赵盼儿给世人留下的第一层印象就是她的智慧。套用今天的一句流行语,这个女子是绝对的人间清醒。
面对周舍,她一针见血指出:他影儿里会虚脾,白话说就是这个人假的很。面对安秀才,赵盼儿虽然有同情,有理解,但也清醒地警告:劝的省时,你休欢喜;劝不省时,休烦恼。赵盼儿何以如此清醒?因为她看得透彻。
第一、青楼是何等所在。青楼女追陪,觅钱一世,她们为的是钱,这本质上与非功利的爱情是相违背的。青楼的交易关系和稍纵即逝的男女关系,与姻缘匹配也是背道而驰的。因为在赵盼儿看来:
【混江龙】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着胸脯悔后迟!寻前程,觅下梢,恰便是黑海也似难寻觅,料的来人心不问,天理难欺。
【油葫芦】姻缘簿全凭我共你?谁不待拣个称意的?他每都拣来拣去百千回。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遮莫向狗溺处藏,遮莫向牛屎里堆,忽地便吃了一个合扑地,那时节睁着眼怨他谁!
姻缘匹配,是很难得,面临太多诱惑和选择。尤其是对青楼女而言,都喜欢聪俊的,但难免被抛弃。本来就遭世人嫌弃,如果还执迷不悟要去找所谓的聪俊,往往得来的只是虚假的表象和谎言。宋引章的那个周舍便是如此!
赵盼儿清楚:作为青楼女,或许本来就已经没有资格去爱。赵盼儿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这是她坚持不寻找所谓爱情的原因,也是她并不责怪引章,并早早准备好营救之策的原因。如此大智慧,大果敢,大胸怀,大慈悲的赵盼儿,简直可以说就是观音在世,寻声救苦!赵盼儿用青楼女最擅长的美人计换了宋引章的休书,最后还成全了安秀实和宋引章的姻缘。这不是菩萨,又是什么!
四、爱情之外还有什么
常常有学生问我,在关汉卿的戏剧世界里,除了爱情还有什么?比如《救风尘》,你很难把它理解为是一部爱情剧。这也是《梦华录》改编《救风尘》的最难之处。《梦华录》的方法是把它改成爱情剧,甚至给赵盼儿安排了一位爱人。而这,实际上是不符合关汉卿,更不符合赵盼儿的心意的。在关汉卿的作品中,有很多东西,也许要高于爱情。
有人说,元杂剧里那么多与爱情相关的作品,都源于元代杂剧作家心理上有一种对于爱的不满足。这种说法源于一种满足理论的艺术观。然而,《元曲选》、《元刊本三十种》,爱情的对象常常都是歌女,关汉卿《谢天香》将谢天香与柳永的爱情故事,写得生动感人。可是用赵盼儿的话说:怎奈是匪妓?
因为,纵观历朝历代,文人看待青楼女,常常只是把对方作为玩物。元稹之与双文,罗隐之与云英……,大抵如此。而一般文人如李甲、孙富之流,更是把青楼女作为可以买卖的物品。那么关汉卿笔下的青楼女,到底弘扬的的是什么感情?
事实上,这个答案也许要从赵盼儿身上去寻找。关汉卿更欣赏,或者说更推崇的,是超脱于世俗,超脱于爱情之上的赵盼儿。换句话说,关汉卿想要追求的是一种更高、更博大的生命情感和艺术价值。犹如窦娥的感天动地,超越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赵盼儿在关汉卿的笔下是绝无仅有,傲然独立的唯一。赵盼儿的高度,是谢天香,杜蕊娘、燕燕、谭记儿无法达到的。
最后稍微解答一下,后世文人为何钟爱或者至少是爱观看文人青楼女的爱情。这大抵是因为古代的妻子,主要职责是家庭生活而非夫妻感情生活。“女子无才便是德”,温文尔雅、温良贤淑,要承担起一个大家庭的女主人责任。这时候,任何精神世界的追求,才情的追求,甚至情感、趣味的追求,都被认为是不守妇道的。
所以我们看到汤显祖与妻子吴玉瑛,在感情最盛的时节,仅仅只能以“为夫濯足”为情感纽带。此外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流泪。至于共同的精神生活,在古代夫妻而言,是奢侈甚至不切实际的。当然,也有少部分夫妻是能够奢侈的,比如李清照和赵明诚,但真的太少太少。
在这种情况下,青楼女 “色艺双绝”,填补了一般士子“爱”的空缺。而如今女性地位早已独立,甚至远超男性,赵盼儿和她的姐妹,若在今日,一定可以收获永恒的爱情和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