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发现一本《静宜草堂新说》的书,作者叫静宜草堂主人,显然是个化名,原名叫洪蔡元,知道的一定不多,但是一查背景,能结结实实地吓你一跳:他是洪秀全的堂侄,其父洪仁玕,被天王封为干王,是天国后期的军师,实际上等于朝政首辅。显然洪蔡元是典型的显赫身世,并且最终逃过一死,写了一本书,还原了太平军内部鲜为人知的事情。
他本人在军中待过,在天京里又与“正掌率”赞王蒙得恩之子蒙时雍很“铁,可以说是天国末年的花花太岁时髦青年。天国败亡后,他幸而逃脱,隐居市肆,写了此书稿,叙说了一些天国故事。因此可以说,这是一本有特殊价值的文史资料。留下位数不多的“趣味天国史”的细节。该书并不难读,因为这个花花公子也没多少文化,除了在行文中加了一点文言文的助词而已。军火生意吃回扣“洋人甘密达自上海来,售军火,自言癸丑岁(1853年)父王尝馆于其家(在他家教馆)。丙辰岁(1856年)父王来京时,甘曾厚赠资斧,丁巳(1857年),甘尝入京谒父王,固旧好也。所售洋炮名落花,能轰至数十里外,而后散为数十百小炮,故一炮辄伤人数千。攻北京时即用此炮,故所向无敌,每炮值价万金,又有大轮船,不藉人力而能日行六百里,每船需价十万金,忠王靳于资,仅购一船两炮。洋人贸易,居间人例有所得,每值万金得银二千,甘以予所介绍,分其事一万二千金以馈予。每银一两,以洋平计,仅得七钱耳。”
你看,洪仁玕写《资政新篇》呈给洪秀全看,大吹了一通“坚船利炮”的“西洋物质文明”,成了天国中的“洋务派”。外商闻讯,就来“谈九八找到他的“衙内”,拉上了李秀成这样的“苦力王爷”,精打细算,前来“谈生意,听外商说:“攻北京时即用此炮”,谁攻北京?肯定不是10年前失败回来的太平军林凤祥、李开芳部,而是去年炸毁圆明园的英法联军,于是就买下了。甘密达还算诚实商人,一条船两门炮,120万,按20%,他这“九八佬”得了两万四,洪大少爷分得“其半”一万二,交付的货币大约是龙洋,一元只重七钱就这么着,他拿了8400两回扣,这就是当时太平天国真实的世道。我们过去只知道“洋鬼”助“妖官”现在才知道“洋鬼”也“助”“天兵”。其实那“助”字用错了,哪儿有战争,哪儿就有“老外”的军火商。考察上海“红灯区”李秀成中了美人计。一万二千吃甜了嘴,到底是“花花公子”,人脉广泛,在兵荒马乱中,他仍然可以“出去考察,当时的上海是没有被长毛军占领,,但他仍然能来往自如。请看这位公子记载:“予之游上海也,竟无一人盘诘来历,实出意料之外,始则几乎欲从诸姬之言,剃发(把额前头发剃掉,长发结辫作清装)以去,终从甘密达之说,剪发改洋人装,伪为生长南洋,能作华语,人皆信之,绝无所疑。往来三次,先后几及一日,亦奇事也!”“诸姬”是谁?无需猜测,大约就是当地的“二奶”们,他不仅去了,还三去三回,盘桓近月,奇事不奇,他是广东人,讲得一口广东话。其父早年居留香港,对洋俗和南洋情况很熟悉,冒充一下轻而易举。
当时的上海,是清兵的大后方,于是,洪大少看到了战争期间的真实情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江浙两省之避匿上海者,富户则挥金如土,饮酒宿娼;贫户则男人乞丐,女人鬻身,妓寮分三等,皆不留洋人宿,必令通事牵引来行,与洋银,始不复拒。其专供洋人狎宿者,曰咸水妹,半属粤人,则可随时往狎,无间日夕。洋人饭馆,其价甚昂,每饭须洋银两元,亦可招妓侑觞。”大上海毕竟是十里洋场,在这里一切都商业化了,他发现,连战争也成了一种商业行为。洋人,是红灯区的消费者,也是它的创造人:“妖雇洋鬼为之攻城,实为第一失算。(作者按:李鸿章雇佣的洋枪队)所贵乎攻城者,利其子女玉帛土地而已矣。鬼之攻青浦、嘉定也,妖箭兵饷百万,而不与闻攻守之事。既被攻破,则所掠子女,恶为鬼所鬻卖;所掠玉帛,恶充鬼之囊索;所得土地,有饷则代守,妖仍不得过问,无饷则委去,仍归于我。所输兵饷,犹有限量;所失玉帛,犹有穷尽,而坐令中原男妇,威辱鬻卖于洋鬼之手,岂不羞甚!再复青浦时,予在戎行,入城后,收获少女数人,皆叩首无数,喜得重见天日。始则讶其无良,继知被掠于鬼,则实以禽兽畜之。”
战争的真正受害者是平民百姓,而他,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太平军之一员,来到上海后,才以第一手亲见亲历,纪录了中国平民羞愤的一页:“洎予至上海后,知鬼掠出之女,分别三等,皆鬻于妓寮中:姿色美者,每人百五十元,次者百元,又次者五十元,甚至将年纪及父、夫姓名榜于通衢,招人售卖。且各破其裤裆,示人以无毒,其有毒者,令洋医以药水为之治。妇女之出丑于鬼,亦至矢哉!”市场不讲尊严,不论感情,纯粹的按质论价,这段白描的镜头,比很多长篇大论都赤裸裸地表达了人肉市场的本质。到了上海,与洋商来往,反而能使他获悉了一些在天京中,特别是像他那样身份的贵人更不易得到的一些军中的情况——“李文炳者,字少卿,原名绍熙,嘉应州人,行贾上海,落魄为乞丐。有妓尤六芸者,特赏识,结为夫妇。藉其资捐纳为知府,效力吉姓(江苏巡抚吉尔杭阿)营中,破上海红头党,又固守镇江之九华山,遂升道员。庚申(1860年)四月,调守苏州。
及天兵至苏,李遣黄、魏二姓家人,投表输诚……并献其小姨尤姓于忠殿(忠王李秀成殿下),遂玩弄忠王于股掌之中,无复顾忌。忠殿令其攻上海,则与妖兵相盟约,以黄浦河为界,彼此勿相犯。壬戌(1862年)岁,又令随攻上海,预先假馆甘密达行中,迭次探闻我军获胜,妖胆尽丧。李仍徘徊浦东,无故收兵,寻为忠王所觉,遂杀之,以文其自怀首鼠两端之见。”虽然掌握了李秀成的一些隐私,但这个新潮青年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还挺讲究“哥们义气”,留在军中和平共事。不过,他到底是太平军人,他作过战,他的感情还与普通士兵相通。就近地观察之后,他辨出了这些高级干部的微细分歧:“予自善桥血战竟日后,直下丹阳,常州、无锡、苏州,皆赶出英队(英王的队伍)之前,紧接忠队(忠王的队伍)以行。妖兵皆望风瓦解。曾未一经战阵。
英殿好事战争,见江、浙不战而复,谓此间非立功处。至苏之日,忠殿设宴相款。予亦在座,亲闻其语,然犹欲小作勾留。酒半,忠府女乐八人,来相侑觞,既令伴宿。天未曙,忽传令拔队去,语忠殿待人云:`寄语尔主,吴中女兵,势不可当。欲建事业,其速去苏(离苏州而去),我不及面语尔主矣。'英殿,豪杰也!”英王的话,掷地有声,但又很幽默,“吴中女兵,势不可当”一语,用文学的眼光品味起来,含义深长。一扫历来所传“大老粗”的误解。所以“英殿,豪杰也”,也是作者衷心的评论。像这样翔实的史料,至少在1962年之前就被发现了,但当时的“太学”带着强烈的倾向性,总担心张扬出来,影响了太平军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