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枭雄兴于草莽的混沌江湖,一群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强人,大军阀的传奇总是那样荒诞和戏谑。民国八年,长江三督之首、旧直系军阀首领冯国璋最早告别这片舞台,与段祺瑞兄弟阋于墙,搭上北洋元老陆建章的性命不说,而且差点在蚌埠擦枪走火。但在冯国璋的葬礼上,三十余年的袍泽之情,百忙之中的段祺瑞必然亲临现场,一说“提布视之,沉默欲语,却默然而返”,而在张一麟的记述中,段祺瑞“扶棺痛哭,不能自已”。但是直皖两系军阀之间的恩怨缠斗,远未因此而结束。
新直系军阀的首领“保定王”曹锟,凭借敢于造老师的反的“秀才军阀”吴佩孚,不仅将前辈段祺瑞逐出中枢,而且得以问鼎天下,吴秀才彻底和段芝老结怨,不过难免陷入创业容易守业难的境地。“保洛分家”的风声甚嚣尘上。不过最让吴佩孚叹惋的是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曹锟的“东郭先生”作派,不仅让前线十余万直军将士功败垂成,而且葬送了如日中天的直系军阀。前后两次直奉战争,让吴佩孚彻底和奉系军阀交恶,尽管后来因为权宜之计,双方一度捂手言和,但是在“老帅”张作霖眼中,他一直都不待见这位曾经小小的师长。不过在吴佩孚虎落平阳,惶惶如丧家之犬之际,将其迎入京畿并赠与宅院和补给的人,正是以“世侄”身份自居的奉系军阀新掌门。
最终,老一辈的恩怨,在这时俨然烟消云散,毕竟像吴佩孚这些曾经风头无匹的庙堂红人,此时已经是寓居落魄的北洋旧人。民国二十五年,段祺瑞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相较于曾经冠盖云集的段公馆,寓居上海的段家一度冷落到落叶满庭无人扫的境地,而为其主持葬礼的人选,竟是他曾经的死对头吴佩孚。两年后,故主曹锟的葬礼,吴佩孚却没有参加,而是由其妻张佩兰代为前往吊唁,吴佩孚本人在北平的家中设灵堂,戴重孝,泪如雨下,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那句“一生不入租界”的约言。那些恩怨,有些告别,需要告别的太多,唯有死亡,才能让这些一度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的北洋巨擘,念起原来他们本是一脉袍泽。
在北洋史上,一蟹不如一蟹的草头王,熟谂人马与地盘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为此在辖地内苛捐杂税,横征暴敛,俨然土匪作派。不过有别于这些二流的草头王,一流大军阀的吃相,断然需要好看一些,即使刮地皮,也要讲究一个优雅,亦或是根本就不好意思在乡土刮,此外也会具备一些另辟蹊径的生财之道。直系军阀其实是北洋一脉最早具备雏形的集团之一,不为别的,单是掌门人冯国璋这位东南半壁的实权派,敛财就是一把好手。这位家产两千三百万元之巨的长江三督带头大哥,民国五年偷师老头子,五将军密电和南京会议,差点做成一笔大买卖,那就是在西南扯旗放炮之际,取而代之另开门户。
但是,北洋不是晚清,老头子也不是隆裕太后,冯国璋的宦海野心,成为一厢情愿。他的芝泉老弟接过北洋大纛之后,冯国璋北上帮衬,坐上北洋头把交椅,虽然只是代理。但并不影响这位财迷想办法赚钱,在京畿刮地皮可是一个技术活,达官显贵,盘根错节,所以冯国璋将视线放在了金水河的鱼儿身上。这些池鱼在紫禁城生活数百年,历代主人多是放生豢养,还真没有人打过主意。说干就干的冯国璋,总统卖鱼不仅被抢购一空,这一票赚得是盆满钵满,而且也算是与民同乐,毕竟能吃上这些皇宫物件,这种荒诞的操作,除了令人大跌眼镜,也算是让普罗大众开了一回眼界。
其后,冯国璋一句补给总统府开销,就可以将这笔生财买卖核算。倒是第一次直奉战争后,需要整军经武的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为了军饷堪称是处心积虑。这位没有多少文化的草莽枭雄,却是说出“就是刮地皮,也不能在本地刮”的当事人,为此这位“胡帅”请出了一位文化人王永江。这是一位高手,地地道道的理财高手,可以说把东北的钱袋子,管理地有条不紊。除了一些了经济措施,王永江也有一些另辟蹊径的生财之道,那就是禁赌抓毒,罚没赎金,这种创收手段,即便用到了张作霖的老伙计冯德麟麾下人马身上,张作霖都没有偏袒亦或是护犊子。
最终,与直奉两系军阀的掌门人相比,皖系军阀的首领段祺瑞,吃相则不是那么好看。这位耿直的武夫,不懂得如何优雅地刮地皮,但是却尽力与强敌争长短。北洋三大军阀背后,其实都有洋人的影子,所以军阀混战也被称之为代理人战争,但是段祺瑞偏要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为了能够完成自己武力南征的抱负,向日本举债超过一亿日元的“西原借款”,段祺瑞不仅批准了,而且花得也所剩无几,有超过六成用于中枢之各项开支,说白了也就是给发工资用掉了。其中有超过两成用作军饷,也就是编练了皖系军阀的嫡系人马“参战军”。至于为何如此大手大脚,因为段祺瑞对这笔欠款,根本就没打算还,也算是不明觉厉地还施彼身。
在北洋史上,城头变幻大王旗,是庙堂之上的老桥段。折腾地鸡飞狗跳,不是大问题,有兵即是草头王的诸路群雄,最担心的莫过于鸡飞蛋打。所以对于北洋军阀来说,分寸感的拿捏,不仅是一门宦海哲学,也是一种谋生技能,更是一种水到渠成的道德素质。北洋军阀中一些二流的“草头王”确实是扶不上墙,然而无论是火爆脾气的“段芝老”,亦或是桀骜不驯的“吴玉帅”,即便如地道的大老粗“张胡帅”,该做到的克制与礼节,这种分寸感在这些一流大军阀的心中,亦是别具分量,也一直影响着他们看破不说破,识人不评人。
对于段祺瑞来说,北洋一脉均清楚这位“芝老”的执拗与倔强,但是处理起要事来举重若轻,不仅大事不糊涂,而且能落子生花。民国五年,老头子猝然而逝,金匮石屋中的三位顾命人选,坑爹的袁克定已经被除名,在列的分别是“首义功臣”黎元洪资、“两朝相国”徐世昌,以及“北洋之虎”段祺瑞。资历最老的“水晶狐狸”徐世昌,将最终定夺的烫手山芋,丢给了段祺瑞。拨开身旁一群不愿将大总统之位让与“北洋团体”之外的义愤武夫,段祺瑞选择乘车亲自前往黎宅,请黎元洪继位。两人见面后相顾无言,这场决定北洋宦海走向的哑剧,以“段向黎三鞠躬,黎欠身答礼”结束,因为不论是新旧约法的要求限制,瞧起来人畜无害的黎元洪,都是符合的人选。
但是,段祺瑞的这种分寸感,在于姿态上的体面,吴佩孚则顾不上这些,他更看重的是行动与结果。民国十三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吴佩孚开拔前线督战,一开始将主力精锐第三师放在后方京畿布防,毕竟倥偬戎马半生的吴佩孚,也已察觉出直系军阀内部的波澜云诡。不料,曹锟却一再敦促前线紧要,吴佩孚立马把第三师拉赴前线,一辈子没有过贰心的这位蓬莱秀才,其实心领神会此时的分寸所在,即老上司的真正忌惮之处,不在于潜在的危险,而是他本人功高震主的威胁。所以体验了一回“东郭先生”的曹锟,在被囚时总是念叨“子玉何在?”
民国十五年,南北混战,吴佩孚托付心腹爱将刘玉春固守武昌待援。困守孤城四十五天之久的刘玉春,在战前曾提醒吴佩孚,说鄂军第二师师长刘佐龙不可靠,吴佩孚淡然一笑:“我若是能打胜仗,靠不住的也靠得住;若是打不赢,靠得住的也靠不住。”这种知人不评人的态度,也是荣辱之境中的淡然和坦然,而这种分寸感足见这位“儒帅”的功底。张作霖也是这样一位知人不评人的角儿,有些时候是看破不说破,从而得以拾掇利索家大业大、鱼龙混杂的奉系军阀。奉军染指关内的急先锋张宗昌,最早投奔张作霖时却是两手空空,他只是带着两个装满土的箩筐,就跑到了张作霖的府上,当着众人的面放下两筐土,说:“败军之将张效坤远道来访,这些礼物不成敬意,忘大帅笑纳!”
左右皆不知其所意,同是江湖绿林出身的张作霖,明白张宗昌的心思:“两筐土是说他想来投靠自己,希望能添把土、出份儿力,有箩筐却没有扁担,这是在说他没有权柄,难以施展,这是在向自己要官呢。”考虑到张宗昌的胆量,张作霖让手下收下这份“礼物”,对后续分寸拿捏地也恰到好处,他回赠了张宗昌两千大洋,而且拨给了他两百杆枪在奉军中听用,也就是将其“扶上马、送一程”,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造化,果然也没让张作霖失望,巅峰时期盘踞直鲁,为奉系军阀饮马长江,立下诸多功劳。尽管如此,张宗昌在奉系军阀中仍属于边缘角色,因为这位五毒将军的路数儿,张作霖早已看透,只是聊藏于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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