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神怪花钱中的二郎6
老赵花钱艺术图像笔记十四
作者 老赵
在完成二郎神的艺术图像大致梳理(参见老赵聊二郎花钱系列1:从艺术图像史见证二郎花钱的观念变迁)之后,我们开始了二郎神艺术图像的要素分析,第一个分析的是二郎神的武装侍卫郭牙直(参见老赵聊二郎花钱系列2:二郎花钱角色探轶之郭牙直)。之后我们就开始了对二郎贴身小厮奴厮儿的阐述。参见:花钱内外的奴厮儿:老赵聊二郎角色之金头奴上篇。但这只是从视觉感受上进行的比照,而缺乏文化观念上的考量,我们从中古文本中梳理出南宋诗人魏了翁诗歌中有关金头奴的叙述,阐述了金头奴就是指的女真人,同时我们又通过梳理陆游与黄机的诗词,阐述了他们用黄头奴子指称辽东女真的情形,由此我们明白,南宋士大夫对于女真人,有金头奴、黄头奴的称呼,就是因为黄头女真的因素。参见:作为金人之喻的金头奴:老赵聊二郎角色探轶之金头奴中篇
所以我们也就可以理解,在关于二郎神的宋明文本中,元杂剧杨景贤《 西游记杂剧》中会去命名奴厮儿为“金头奴”而没有任何障碍、而南宋叶森会在王辉《搜山图》上去题诗云 :“挟弓持弹金头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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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魏了翁骂错人了吗?
金头奴固然是南宋士大夫对于女真人的一种指称,但是,假设要说,女真人就是黄发,这个是需要谨慎的。在陆游的诗歌《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韵》其二中,有云:
煌煌艺祖业,土宇尽九州。
当时王会图,岂数汝黄头。
今兹缚纛下,状若觳觫牛。
万里献太社,裨将皆通侯。
作者在“当时《王会图》,岂数汝黄头”下作者自注:“所谓黄头女真。”可见,陆游在众多诗歌中所指称、痛骂的黄头奴子,黄头奴,黄头,就是说的黄头女真。
在陆游的另一首诗歌《中夜闻大雷雨》中,有云:
雷车驾雨龙尽起,电行半空如狂矢。
中原腥膻五十年,上帝震怒初一洗。
黄头女真褫魂魄,面缚军门争请死。
已闻三箭定天山,何啻积甲齐熊耳。
捷书驰骑奏行宫,近臣上寿天颜喜。
合门明日催贺班,云集千官摩剑履。
长安父老请移跸,愿见六龙临渭水。
从今身是太平人,敢惮安西九千里!
对于本诗中“ 黄头女真褫魂魄,面缚军门争请死”一句,钱仲联校注云:“ 宇文懋昭 《金志》:‘金国,本名朱里真,番话舌音,讹为女真,或曰虑真,避契丹兴宗(宗真)名,又曰女直 。’ 黄头女真,女真一部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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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钱仲联认为,陆游诗歌中的黄头女真,只是女真系统某一个部落的名称。
《大金国志》云:“自咸州东北分界入山谷,至涑末江,中间所居之女真,隶咸州兵马司,谓之回霸。极远而野居者,谓之黄头女真。居涑末江之北,宁江州之东。地方千余里。户十余万。族帐散处山谷,无国名,自推豪桀为长。小者千户,大者数千户。”
按照《大金国志》的记载,极远而野居者,谓之“黄头女真”。怪不得南宋周麟之在《破虏凯歌六首》中说道“莫怕南来生女真,皂旛罽马漫如云。黄头碧眼惊相语,切勿前逢八字军。”在南宋绍兴十五年进士周麟之眼中,南下侵犯大宋的女真部落中,就有生女真部,而且这些生女真的外貌特征就是黄头碧眼。《三朝北盟会编》载“多黄发,鬓皆黄,目睛绿者,谓之‘黄头女真’”;《松漠纪闻》“黄头女真”条称“髭发皆黄,目睛多绿”;《契丹国志》卷《诸蕃国杂记》“黄头女真”条载“髭发皆黄,目睛多绿”。
历经两宋、出使金国十五年的洪皓在《松漠纪闻》中说:“黄头女真者,皆山居,号‘合苏馆女直’。其人戆朴勇鸷,不能别生死。金人每出战,皆被以重札,令前驱,谓之硬军。后役之益苛,廪给既少,遇卤掠所得,复夺之,不胜忿。天会十一年遂叛。兴师讨之,但守遇山下不敢登其巢穴。经二年,出斗而败,复降,疑即黄头室韦也。金国谓之黄头女真,髭发皆黄,目睛多绿,亦黄而白多,因避契丹讳,遂称黄头女直。”
室韦来源说法不一,很多学者倾向于东胡系鲜卑,唐朝末年,始见黄头室韦一名,时为大黄室韦和小黄室韦。到了 9 世纪末,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初为挞马狘沙里,大小黄室韦先后归服。契丹将大黄室韦和小黄室韦部分归降户设置为突吕不室韦部与涅剌拏古部,使黄头室韦被共分成大黄室韦部、小黄室韦部、突吕不室韦部、涅剌拏古部,统称女固、皮室四部。女固也称女古,有金的含义,金也可以理解为黄,这在契丹小字中也可以得到应证; 皮室也称脾室,即室韦部,故女固、皮室四部也称黄室韦四部,亦称黄头室韦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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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固是契丹语,《辽史·营卫志上》:“ 女古斡鲁朵 , 圣宗置。是为兴圣宫 。金曰‘女古’。”《辽史·国语解》:“女古,金也”。而在满族语中,黄色也类似室韦读音。比如地名中的出万、苏瓦延、双阳等称谓均来源于满语音转,汉语为黄色、黄浊、浊流。
由此可见,黄头室韦本东胡系鲜卑系统,在辽代被臣服,成为契丹的藩属。但是室韦与契丹,都是宽泛的东胡系范畴。在种族、文化、习俗方面有着传承性。
金收国元年(1115)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举旗盟誓,金天辅元年(1117) 正月,据《金史》记载:“女直军攻春州,东北面诸军不战自溃,女古、皮室四部及渤海人皆降。复下泰州”;天辅元年,斜也率金兵攻打泰州,攻下了金山县,黄头室韦四部与渤海部先后归降。
后因处置不当,大黄头室韦部怨叛金人,“复归辽主”,保大二年(1125),“大黄室韦”还名列耶律大石的 “十八部王众”。
查阅《辽史》仅有黄头室韦,而无黄头女真之称。所以赵国强等著文认为,无论是黄头室韦、黄室韦,还是大黄头室韦、小黄头室韦,从族别看,均非女真系。
由此可见,大致来说,黄头室韦为东胡系鲜卑范畴,先臣服于辽,后臣服于金,供女真驱使,故得名合苏馆女直,黄头女真。但是其实他们在起始的族别上不是女真人。而是室韦人,与契丹同属东胡系,更为亲近,而与女真所属的肃慎系在种族上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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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陆游、魏了翁、黄机他们是骂错人了吗?
大家要明白,陆游、黄机、魏了翁他们,用黄头奴子、金头奴去指称造成北宋国破家亡的女真金国,他不是一种客观记述,而是一种主观情绪。所以陆游在自己的诗歌中,说到金国女真人的时候,反复说到黄头、黄头奴、黄头奴子、小丑黄头,你只要听听他用词中”请死“”贷死“的情绪,就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的心情:”辽东黄头奴,稔恶天震怒“;”黄头女真褫魂魄,面缚军门争请死“;”王师一日临榆塞,小丑黄头岂足吞!“;”黄头汝小丑,污我王会篇“;”连颈俘女真,贷死遗牧羊“;”小丑盗中原,异事古未有“。
陆游在诗歌中多次说到牧羊的问题, ”连颈俘女真,贷死遗牧羊“、”尽诛非无名,不足烦戈鋋,还汝以旧职,牧羊辽海边“。他的意思是说,辽东女真,你们本来就是牧羊人牧羊奴,现在却僭越窃据中原,所以一定会导致神人共愤,也会自取灭亡,等到那一天,你们就只能滚回老家辽海,我们大宋宽宏大量也不赶尽杀绝,还是可以给你们一线生机,你们就乖乖地做你们的本分牧羊奴去吧。
所以,陆游们笔下对女真所称呼的黄头奴,非常可能是在说女真本是辽海牧羊奴的意思。但是我们对此也不必过于顶针,因为陆游、黄机、魏了翁他们所提到的黄头奴、金头奴的本体,都是诗歌,是典型的虚构文学。是禁不起胶柱鼓瑟的。
为了佐证这点,我们从两宋出使辽金的使臣笔下对契丹、女真人的称呼管窥一二,大家就明白了。两宋北使,回朝之后需要将所见所闻加以整理进行汇报归档,所以他们记录的契丹女真的见闻,总体上处于一种外交意义上的平静描述,而主观情绪略少,当然,出使过程中的诗歌除外。
北宋路振出使契丹,对于契丹在酒席上服侍来宾的契丹小童,称呼为“胡雏”,记录面见契丹可汗的时候,称呼契丹主左右随从为“胡竖”,称呼太后的女随从为“胡婢”,称呼一个长相类似韩丞相的契丹娃娃叫“童子”;王安石作为出使契丹的正旦使,在可以不必客观而尽可以主观的《出塞》一诗中,描述所见契丹小童的时候就直接说“看舞春风小契丹”;同样是王安石,在《北客置酒》一诗中,对契丹少年的描述就是“小胡捽耳争留连”,北宋张舜民在出塞记载中对于契丹少年的称呼也是“小胡”,而北宋彭汝砺作为贺辽主生辰使,在出塞诗中,对于年纪大的契丹人的称呼则是“老胡”,“谁似老胡喜,一日三得书”。南宋王绘作为议和使多次使金,在自己的述职纪录中,因为对方看起来年纪大,就去将金国的聂儿孛堇称为老胡,孛堇一爵,一说即满清之贝勒之滥觞。可见身份尊贵。
两宋北使对于年少胡人的称呼,大多局限在小胡、胡雏的程度上,这比较中性,其实所谓的小胡、胡雏,也就是郭德刚最喜欢唱的“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中的小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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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宋使北记录中,我没有梳理到有对对方称为金头奴、黄头奴的,哪怕是对契丹女真的少年、随从。可见,至少金头奴、黄头奴本身的称呼,并非是一种摆得上台面的正规场合的正经描述。
有人也许会拿《大宋宣和遗事》中的小黄头奴来证明女真的头发是黄的,我们来看:
十一日,车驾出幸金营。百姓数万人扼车驾曰:“陛下不可轻出。若出,事在不测。”号泣不与行,帝亦泣下。范琼按剑曰:“皇帝本为两国生灵屈己求和。今幸虏营,旦去暮返。若不使车驾出城,汝等亦无生理。”百姓大怒,争骂投瓦砾击之。琼以剑承死数辈,盖攀辂之人也。
车驾出城,至军门,军吏止帝于小室,曰:“元帅睡尚未起,可俟于此。”容移时,有小黄头奴至,曰:“元帅请国王。”帝徒行至阶下。粘罕下阶,执其手曰:“臣远酋长,不知中国礼义曲折。”乃揖,与帝升阶,命左右赐坐。帝面西,粘罕南向,移时不语,左右各执利刃、大刀;所侍帝祗应者,只有王副、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国诏书,使左右白帝。帝曰:“敢不从命。苟利生灵以息兵革,顾何事不可。”粘罕后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请国王归幕,等候北朝皇帝圣旨。”乃令介人引帝归幕。俄有人进酒食,帝不复食。
在这个记述中,金军元帅粘罕有一个随从小黄头奴,起到了往来通报的作用,但是这个小黄头奴,又如何去佐证他的黄头,是族别的表达呢?因为他既然幼小,又是仆从,从中原人的文化观念中,自然就是小黄头奴。所以不能证明这个描述是说的女真人发色为黄。
同样,我们也不能因为陆游魏了翁们说到了黄头奴金头奴,而且关联了黄头女真,就去得出结论说女真人的头发就都是黄的。
因为黄头室韦就算在族别上不是女真系统,但是他们既然最终臣服了女真,被编入女真军,而且”其人戆朴勇鸷,不能别生死。金人每出战,皆被以重札,令前驱,谓之硬军“(洪皓《松漠纪闻》),所以,可以设想,两宋人见到女真军队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些冲在最前头,愣头愣脑,凶神恶煞一样的黄头军了。所以,宋人对女真开始的主观印象,就是黄头,也不稀奇,但是这一点也不能绝对,因为宋金对战、相持、议和多年,宋人对金人的了解也日益充分,他们在战场上、外交中、商贸里所见的金人多了去了,他们也必然可以知道,女真的主体,未必是黄头,但是南宋的士大夫为什么还要称女真人为黄头奴呢?
就是因为,这种称呼,是一种文化称呼,而不是仅仅的族别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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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王朝自从董仲舒确立儒家为国家意识形态之后,天人合一与大一统成为汉代与四夷关系的理论指导,四夷在中原王朝的方针中,就有了”以夏变夷“的动力,所以,四夷对中原的归化是正当的,而归化前的四夷,似乎就是蛮荒的了,那么如何去表现这种夷夏之别呢?除了文化上的表现,最简单最直观的办法,就是外观上的要素,诸如相貌,诸如服饰。而要去体现非我族类的相貌观感,要么就是形态上的,诸如深目高鼻,卷发辫发髡发,要么就是颜色上的,诸如碧眼儿、昆仑奴、黄发奴了。要知道,就头发而言,人类的发色,也大致就是黑发、黄发、红发,棕发几种。
红发比较少,史书中所记述的大致也就是黠戛斯人了,所谓“人皆长大,赤发、皙面、绿瞳,以黑发为不祥”,(《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七下《回纥下》);“身悉长大,赤色,朱发绿睛”,(《通典•结骨》);“其人发黄目绿,赤髭髯,髭髯俱黑者”,(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四),黠戛斯人与中原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也就是等到荷兰人窃据了台湾,大家才普遍晓得世界上还有红毛夷这种怪物的存在。所以,你假设想用头发的颜色上去描述对方是野蛮人,你又不能瞎编对方是不存在的绿毛、白毛,所以你一旦发现对方的阵营中竟然有黄毛这种怪品种的存在,就立刻将之提炼为对方为蛮族的重大要素与证据,而大谈特谈,而不顾对方的主体是否也是黄头,对方的全部是否都是黄头了,他烦不了。
同理,南宋兵部侍郎周麟之在《破虏凯歌六首》中有云:“莫怕南来生女真,皂旛罽马漫如云。黄头碧眼惊相语,切勿前逢八字军。”,那么,既然周麟之指称生女真为黄头碧眼,那么,女真就都是碧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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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黄头,在文化概念中,就被提炼为一种非我族类乃至于是蛮夷之人的艺术图像意义上的核心要素。
我们假设将史料与文学并列起来看,我们可以看到,匈奴有黄头,“匈奴为先锋,长鼻黄发拳”(唐代诗人戎昱《苦哉行》);鲜卑有黄头鲜卑;突厥有黄头突厥;回纥有黄头回纥;室韦有黄头室韦;女真有黄头女真;奚部有黄头奚;鞑靼有黄头鞑靼;靺鞨有黄头都督,简直是黄头满地。我们不否认客观上这些民族有黄头因素的存在,但是他们也往往在中原文化人的眼中被强化、被聚焦、放大而被泛化了。因为黄头女真非常可能只是黄头室韦,而并非女真族人,而所谓的黄头突厥,也只是被突厥化的突骑施中的黄姓分支而已。但是归顺了女真的黄头室韦,对外称黄头女真,也没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