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是个官二代,父亲司马谈官居太史令,是个学富五车的学者型官员,更是个鸡娃狂魔。别人家孩子还和尿泥玩的时候,司马谈已经为儿子规划好了人生,要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史官、写出一部伟大的史书。
为了不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司马谈从小就对儿子精心培养,他不但把自己的满腹绝学都传授给儿子,还给儿子延请了名师,董仲舒、孔子后人孔安国这些学界的重量级人物都成为司马迁的授业恩师。司马谈还千方百计找来一般人都看不到的孤本善本珍本书籍,让儿子阅读。年龄稍长,他又安排儿子坐着驿站的传车,遍行天下考察游历,去亲手搜集鲜活生动的第一手史料。
游历结束之后,司马迁回到长安,顺利入仕得到了郎中的官职。在京中任职,接触的都是顶尖人才,谈笑皆鸿儒,司马迁更加开阔了眼界,学识也是突飞猛进,万事俱备,父子俩开始了史书的创作。
然而不久,司马谈病重,弥留之际,他给司马迁留下了重磅遗嘱,司马谈对儿子说:咱们司马家在上古时期就曾经阔过的,周朝时就世代当太史,成为史官世家,可惜后来衰落了,我有志写一部通史,重振家族荣光,可惜天不假年,现在我没有时间完成这个愿望了,小子,你要写出一部伟大的史书,完成我的遗愿。司马迁在病榻前流着眼泪,郑重地接过了父亲的接力棒。
父亲去世后,司马迁接班顶岗,成为了新一任的太史令。毫无先兆的,一场横祸向司马迁逼近。
起因是汉武帝天汉2年,在大汉对匈奴的战争中,汉朝失利,名将李广的孙子李陵在战斗中兵败被俘,投降了匈奴。司马迁认为李陵在作战中是很英勇的,功劳还是很大的,他是在弹尽粮绝、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力尽被俘,他投降只是权宜之计,有机会还会回来报效朝廷的。结果惹得汉武帝大怒,认为他给李陵辩护,就是污蔑贰师将军,就把司马迁下狱议罪,酷吏们见风使舵,就为这一句话,判了司马迁死刑。
司马迁被判死刑,冤不冤呢?说冤也不冤,这要从贰师将军李广利说起。李广利是汉武帝的二舅子,李家兄妹都能歌善舞,大哥李延年有一次给武帝表演歌舞的时候,唱了个新曲:“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武帝听后感慨了一句:哪里能找到这样的佳人啊!有人立刻接嘴:李妹妹就是这样的佳人,武帝一见佳人,果然美貌,纳为宠妃之后,当然也要对舅子们有所表示,大舅子李延年被封协律都尉,汉武帝想给二舅子封侯,但封侯总得有点功劳,汉武帝于是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让他到西域大宛国的贰师城去抢夺汗血宝马,这是给李广利送业绩的。
可惜不是每一个外戚都是卫青、霍去病那般的人物,李广利不但能力平平,人品还差,用了四、五年时间,葬送了上万汉家儿郎的性命之后,总算抢了几匹些汗血宝马回来,李广利虽然被封了侯、升了官,可威信并不高。
这一次的作战中,很多将领都不愿意被派去给李广利当下属,以各种借口要求改派,李陵也是。汉武帝也看出了李陵的心思,虽然最终同意了李陵的作战方案,但是克扣了他的战马。
李陵带领不到五千的步兵深入匈奴的王庭,同单于的精锐主力连续作战十余天,杀死的敌人超过自己军队的人数,以致单于“震怖”,调动全匈奴的兵马,出动了所有会射箭的人,共同包围、攻打李陵,李陵的兵士死伤无数,“矢尽道穷,救兵不至”,箭射光了,进退无路,援兵也不来,李陵无奈之下投降。
汉武帝的逻辑是:司马迁替李陵辩护,就是把战败的责任推给李广利,而指责李广利,就等同于攻击皇帝陛下大搞裙带关系、用人失察。如果按照这个逻辑,你连皇帝的毛病都敢找,杀你也就不冤了。
事情真是这样吗?司马迁在给朋友任安写的书信《报任安书》里,详细解说了这件事。司马迁说:自己没有什么功劳,仅仅凭着父亲的一点余荫,皇帝就让他在京城当官,所以他对皇帝充满了感激,二十多年来,他兢兢业业,奋不顾家,也没时间跟朋友交游,“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以求亲媚于主上”,一心一意只想得到皇帝的认可、垂青。
他跟李陵并没有私交,“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只是根据他的观察,他认为李陵忠孝信义廉,恭俭礼让,能急国家之所急,有国士之风,他认为李陵降敌有不得已之处,而且找到机会就会回报大汉。
看到皇帝因李陵之败“惨凄怛悼”,他很心疼皇帝,“仆怀欲陈之,然未有路”,他想去安慰皇帝、开导皇帝,可一直没有机会。“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正好碰到皇帝问询他的看法,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分析、表扬了一下李陵,他本是想宽慰皇帝、为皇帝排忧解难的,“明主不晓,以为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没想到皇帝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太清奇古怪了,竟然勃然大怒,立刻把他下狱,交给有关部门问罪。有关部门根据皇帝脸色的阴霾程度,用“诬上”这个罪名,给他判了死刑,皇帝“卒从吏议”,核准了他的死刑。“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他一片忠心赤诚,终于没有表达的机会了。
司马迁真不是故意去批皇帝的逆鳞,触怒皇帝的!奈何天威难测,雨露雷霆尽天恩啊!
当时免除死刑有两个办法,一是拿五十万钱赎罪,二是受“腐刑”。司马迁家贫,拿不出钱来。士可杀不可辱,司马迁真想一死了之,可想到父亲的嘱托,想到未完成的史书,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有着超人意志和抱负的司马迁还是选择了接受腐刑。
其实后来,汉武帝认可了司马迁的看法,还专门派人去过匈奴,试图接李陵归汉,当然,李陵因为全家满门都被汉武帝杀光,无法再面对这伤心之地,最终没回来。对于司马迁,汉武帝真就把他当成了太监对待,刑后,给他安排了一份太监的工作——中书谒者令。
如果没有发生李陵之祸,司马迁也能写成《史记》吗?答案是肯定的,修史毕竟是他们父子两代人的理想和志向,是他们史官世家的职责和使命。那么,李陵之祸对《史记》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呢?
腐刑造成的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屈辱都是难以承受和想象的。“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司马迁受难的那一段日子,关在牢狱之中,手脚被捆在一起,被木枷锁住、被绳索捆绑,皮肉暴露在外,受着棍打和鞭笞,以致吓得看见狱吏就叩头触地,看见牢卒就恐惧喘息,从身体到精神,都被摧残得惨不忍睹。
更要命的是,受了腐刑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完整的男人,被社会排斥,被同乡朋友不齿,甚至被视为侮辱祖先,死了也不能入祖坟。刀锯之余,作为男人的司马迁死掉了,作为士大夫的司马迁也死掉了,司马迁“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这场遭遇之后,司马迁精神都恍惚了,痛定之后,他重新思考人生,观照现实,他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些都反映到《史记》的创作上。
司马迁对史书的创作方式有所变革。史书的写作是有一定规范的,要求简洁、真实,史官一般不能表露自己的态度,即便想要有所褒贬,最多也只能“微言大义”,即所谓“春秋笔法”,司马迁打破了当时史书体例的规定,“发于情,肆于心”,他不仅仅记录历史,还阐述了自己对历史的态度。在语言上,更是文采峭拔,激情充沛,把干巴巴的史书写成了华丽丽的议论文、抒情散文。
司马迁写屈原,几乎就是在写自己。“信而被谤,忠而见疑,能无怨乎?”他与屈原的遭遇何其相似?喜怒无常、专横残暴、刻薄寡恩,汉武帝又与当年的楚王何异?司马迁利用《屈原贾生列传》的创作,抒愤懑、遣牢骚、寄忧思,凭心而言,此后,屈原就以太史公解读的面目流传至今,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符号,难怪鲁迅赞誉《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司马迁塑造了许多平民英雄的形象。在聂政、荆轲、朱家、郭解这些视死如归、英勇无畏的孤胆英雄身上,寄托着司马迁的理想——强权政治下,诉告无门的人们反抗强暴的理想。在现实世界里,面对汉武帝的强权,司马迁无可奈何,他只能通过这种创作,从精神上对抗汉武帝的独裁残暴,从而寻求一种心理平衡。
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他对那些悲剧性的历史人物、含辱忍垢的不屈之士,倾注了更多的理解、同情和敬意,这些人物的身上,都能找到司马迁自己的影子。可以说,没有李陵之祸,就没有今天的《史记》,这也是《史记》不被统治者所喜,被斥为“谤书”的原因。
李陵之祸改变了司马迁的功利观。司马迁在《史记》中,反复不断强调功成身退,列举了很多例子,商鞅、白起、文种、韩信这些人都立下不世之功,但都下场悲惨。在中国文化中,是有“建功立业”传统的,功名的观念在士大夫阶层根深蒂固,之前的司马迁,也是积极进取、渴望富贵闻达的。李陵之祸中,无论李陵的遭遇,还是他自己的遭遇,都让他寒透了心,“伴君如伴虎”的噩梦挥之不去。兼济天下的热血未冷,争荣夸耀的心意已灰,能像范蠡、张良那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功成而后身退,是司马迁无奈的选择,也是他无言的反抗。
李陵之祸,使司马迁的思想更加深刻、透彻,情感更加饱满、炽烈,成就了《史记》成为“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的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