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起大落,来得太过于刺激!大唐盛世的李白还不是一个游戏里骑着葫芦的刺客老六,而是浪漫豪迈、潇洒不羁的诗中之仙YYDS。谁能想到这短短的三年里,李白尝尽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人生的大起大落。
天宝元年,在贺知章的引荐下,唐明皇李隆基看了李白的诗,这一看不打紧啊,皇帝也被李白的才华给征服了,说这小子是写的不错啊,让他进宫来吧。当诏书传到李白的手中之时,已经42岁的李白老泪纵横啊:老夫等了这大半生,终于等来机会了,这满腔的政治理想终于要实现了。于是立刻同南陵家中的妻儿告别,吟唱着一首激情洋溢的七言古诗《南陵别儿童入京》入京去了,诗中的最后两句完全表达了李白此时的万丈的豪情:“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但是李白转念一想,这入宫也不知是去做官宦呢还是做宦官?罢了罢了,反正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也就不再在乎这么多了。怀着99分的兴奋和1丝的忐忑,李白踏上了进京的征途。
来到皇宫,还未见着皇帝,倒是先见着了皇帝最宠爱的太监高力士。李白支支吾吾说出来自己的担忧,高力士白了他一眼:死相!宦官岂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么?你也配?得到答案把根留住的李白大喜过望,飞奔上殿。
而就在李白进京的这些日子里,唐明皇在皇宫把李白的诗集翻了个遍,甚是喜欢啊,这产量,这质量,完全就是我们大唐盛世诗坛的超级头部大V啊,我要亲自关注点赞啊!远远看见李白踏上了金銮殿的台阶时,唐明皇竟然忙不迭走上前去迎接李白,李白颇为感动。
君臣二人坐下来促膝长谈,唐明皇谈起了当时的政事,憋了一肚子干货的李白开始秀操作了。一边面口若悬河地与皇帝谈话聊天,一边手不停笔马不停蹄地写下来一篇《和番书》。唐明皇一看,这个主播看来是有绝活的啊,龙颜大悦。一时兴起,竟然亲手调制了一碗羹送给李白吃,当即任命李白为翰林。从此李白成了唐明皇的御用诗人,皇帝去哪儿都带着李白显摆。天宝元年十月,唐明皇携杨贵妃在骊山泡温泉,李白跟随并写了《侍从游宿温泉作》等诗;次年初春在宫中玩乐,李白奉诏作《宫中行乐词十首》;仲春游宜春苑,李白奉诏作《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等等。
这皇帝兴致一高,就喊李白写诗:来啊,白白,给朕整一首。时间一久,李翰林就有点失落了,我李白一肚子的热血抱负,修身治国平天下。没想到现在变成了皇帝的诗歌宠物,于是一肚子的愤懑都化成了酒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话说暮春的这天晚上,唐明皇带着他闭月羞花的宠妃杨玉环,正乘月色观赏移植到沉香亭的四株名贵牡丹。兴庆湖畔,他们漫步长堤,花前月下,身后最厉害的乐队摆下歌舞。李龟年正张罗着管弦班子准备开头唱的时候,唐明皇说:“赏名花,对妃子,此情此景怎能再唱旧词?"叫李龟年拿着金花笺赐给李白,让李白赶紧过来填词。
这皇帝要听新词,李龟年哪敢怠慢。快马加鞭跑来找李白。谁想到李白已经和三五好友喝了一场大酒,酩酊大醉,正同那几个朋友七歪八斜地躺在酒楼里呢。李龟年赶快打来一盆冷水,给李白来了个醍醐灌顶。可这诗仙也是酒仙,李白依然昏昏沉沉的。李龟年没有办法了,叫人把李白架进了宫,半醉半醒的李白,醉眼朦胧地看了眼,原来是皇帝让他写诗啊。李白就是李白,三首《清平调》自然也成了千古佳作,尤其下面这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唐明皇见李白七律写的颇好,便想试一试李白五律诗的成色,命李白以“公众行乐”写十首五言诗。李白本就恃才傲物,再加上一肚子的郁郁不得志,酒入愁肠愁更愁。于是趾高气傲地让皇帝的宠奴高力士给他脱靴子,喊皇帝的宠妃杨玉环的哥哥杨国忠来给他捧砚。然后一挥而就,完成了十首《宫中行乐词》,至此,唐朝第一大网红李白也完成了他的高光时刻,达到了他人生的巅峰。
天宝三年,供奉翰林院两年的李白,受到权臣嫉恨,逐渐被玄宗疏远,最后被“赐金放还”。最终,在新鲜劲儿过了之后,皇家还是以体面而委婉的方式,将李白撵出了长安。李白终究还是个脆皮,被赶出了大唐的水晶基地。面对前来送行的好友,李白感慨万分,深感仕途艰辛,前路茫茫。面对即将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的李白,朋友们设下丰盛的饯行宴。李白有感而发写下了三首行路难,让人沉思。尤其第一首最是让人动容: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一生,汪洋恣肆,大气磅礴,而这三年更是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真可谓:
一俯一仰一回首,一人独钓一江秋。
飞扬跋扈为谁雄?酒入豪肠月如钩。
李白:月光里的骑士
傲岸不羁只属于真正的诗人。
流红叠翠的翰林院里,李白款款地踱着步子,他在寻找一种乐感,寻找一种诗思。他是作为翰林待诏奔赴长安的,长安的碧水,长安的殿阁,长安的飨宴,长安的丽姝,构成皇家独有的景观。唐玄宗的一支御笔无法道尽面前的歌舞升平,他需要一位著艳词谱新曲的文人,于是李白奉诏入京,策马而来。
这位诗人没有可资炫耀的显赫家世:生在西域,是祁连山的白雪陶养了他;长在巴蜀,是道家的氛围感染着他。李白骨子里的胡人血统与巴蜀的中华传统风尚甫一交融,便形成一种有别于所有唐代诗人的独特气质,那就是:自由而厚重,放旷而舒张。唐人都喜欢将月光化入自己的诗行,但任何一个诗人也没有像李白这样,对明月有着如此之深的感情,“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抽剑步霜月,夜行空庭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当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诗句流传千年,在月光中挥剑起舞的李白,已然成为千秋皓月的不二主宰。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李白《峨眉山月歌》
这首《峨眉山月歌》,是李白于开元十二年(724)秋天初离蜀地时所作,仍然是月色中的一个奔走的影像,仍然是一个用长剑挑着月光高声吟唱的歌者。深居蜀中二十年,李白已经精读经史百家之书,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决定“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正是在离开蜀中赴长江中下游的舟行途中,他思乡甚切,写下了此诗。
应该说,李白的这次出蜀,完成的是一次沿着长江水脉的行走,更是一次沿着中国文脉的行走。兴致盎然的李白有着商贾之家的殷实家底,更有着来自碎叶的自由天性。他一路经巴渝,出三峡,直向荆门山之外驶去,目的是到湖北、湖南一带的楚国故地漫游。如果说蜀地是被层峦叠嶂拱卫起来的天府之国,那么,当诗人一路乘舟而下,他的视野他的胸襟已经被彻底打开。正是在这样一种心境的冲荡之下,《渡荆门送别》呼啸而出!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李白《渡荆门送别》
看,又是月光!当轻舟疾行的李白穿越巫山两岸的高峡峻岭,进入荆门一带,展示在李白面前的,已是平原旷野,视域顿时开阔起来。此时,“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更像是从滔滔江水中奔涌出来的文字,不事雕琢,却浑然天成。寥廓的境界被勾勒出来了,诗人的喜悦与朝气也透过纸背,铿锵有声。
开元二十二年(734)秋天,李白来到了东都洛阳。从出蜀漫游开始,李白在对自然的观照中,获得心灵的满足,品尝着精神升华的愉悦,但想干一番事业的他,更在寻找着可以经世致用的机会。就这样,他来到了繁华的洛阳。这座毗邻长安的城市,经过武则天时代的营造,到玄宗朝已是大唐帝国可以和长安城比肩的国际大都会。在这里,李白广交名流,为的就是能够通过他们的引荐,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而身处繁华地,离家日久的李白也会在夜深人静时遥望蜀中,遥望故乡,尤其当漫漫长夜被一支玉笛打碎,诗人的思乡之情,更是如潮水般涌来。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李白《春夜洛城闻笛》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在《春夜洛城闻笛》的韵律中,我们看到洛阳春风拂面,感到笛声穿透耳鼓。中国诗人的乡愁总是会被一些突然闯入的意象勾起,而在李白的乡愁中,这支不知吹于谁人之口的玉笛,则在逡巡千年之后,成为李白的专属,谁也拿不走,谁也偷不去。
如果继续按照这样一条轨迹行进,李白可能还只是一个经历简单的剑客和诗人,只有当他在四十二岁这年有过一段短暂的进入皇宫禁苑的机会,李白,才是真正的李白因为正是这短短的长安三年,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不羁的诗人剪影和自由的文人之魂。
李白是天宝元年(742)走进长安皇城的。早在此前,唐玄宗就曾诏告天下:“前资官及白身人有儒学博通、文辞秀英及军谋武艺者,所在具以名荐京。”这就意味着,除了正规的科举考试,英才俊杰还有一条特别的上升通道。经过玉真公主和朝中重臣贺知章等人的举荐,唐玄宗对来自巴蜀的李白已有几分好感;待到李白进宫觐见这天,玄宗更是“降辇步迎”。李阳冰在李白临终之时,受托编辑李白《草堂集》诗文集,曾说当时玄宗见到“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李白,特“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可见礼遇之隆。而让李白谈谈对当世事务的看法时,李白凭半生饱学更是口若悬河,对答如流,玄宗大为赞赏,随即令李白供奉翰林,每有宴请或郊游,必命李白侍从,一时间,令朝中同僚不胜艳羡。
彼时的李白当然是无比骄傲的。能够得到皇帝的亲自提点,并能随侍皇帝左右,自信“我辈岂是蓬蒿人”的他,自然也会在壮魄瑰丽的文字中飞扬起自己的才情。精通音律的唐玄宗当然不会让这个供奉翰林闲着,在姹紫嫣红的罗裙背后,他要用他“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的羯鼓演奏,去对应杨贵妃娉婷婀娜的舞姿,去对应李白浑然天成的诗歌。当这个天下最高规格的音乐组合面对一大片迎风盛放的牡丹花,微醺的玄宗道一声“赏名花怎可用旧乐?”当即令李龟年手持花笺宣赐李白用《清平调》词三首,而醉态朦胧的李白毫不含糊,提笔立成,呼吸之间,就让老旧的《清平调》换了新腔!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清平调(其一)》
皓月永远是李白吟诵不绝的意象!如果说在巴蜀之地,月光传达着自己的凌云之志,那么在长安禁苑,面对近在咫尺的九五之尊,面对肤白胜雪的杨贵妃,李白已经用月光调动起自己踌躇满志的文人抱负和意气风发的宦海豪情!他相信,在这个四海升平的时代,他的大鹏之志,一定会得到充分的伸展与舒张!
然而,渴望入仕的李白,如果只会写表功之诗颂圣之文,就势必沦为可悲的宫廷诗人,不是我们热爱的李白了!出于对自然的景仰,李白不屑于世俗的媚态,不羁于官场的复杂,即便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师,他仍旧不改其独立的人格,放诞依然,倜傥依然,而这,才是李白真正的可爱之处!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月下独酌》
这首千古绝唱《月下独酌》,正是李白天真浪漫本性的自然流露。彼时的李白,在长安过的是“朝入天苑中,谒帝蓬莱客”的生活,但骨子里的那份孤傲却从未消弭。如果说他写给杨贵妃的明月,多少还透着点应付差事的意味,那么当他从翰林院回到住所,真正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便将孤独与豪放,奇思与峻想,统统抛向了皓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只有在此时,月色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月色。千载而下,这个盛唐文人在月下的独酌与高蹈,依然充满了诗意的画面感,这个画面,是如此朦胧梦幻,又是如此触手可及!
独酌是一种状态,在酒肆中呼朋引伴地豪饮,更是诗人的应有样貌:诗章在酒中,才情在酒中,傲岸和清醒也在酒中。“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面对月色和杯觥,李白呵一道剑气,就将生命画成了长虹。皇帝的诗兴来了,要他去理平韵脚,他以酒沃面;皇帝的谕旨到了,要他去调响音律,他大醉酩酊。而一觉醒来,大笔一挥,便是婉丽精切,便是明艳逼人。杨玉环明眸皓齿,在曼曲与华章中翩跹起舞,以最妩媚的腰肢和最可人的笑容对应着不羁的才情。此时,放旷不羁的李白,还没有到触怒龙颜的地步,玄宗需要用李白天马行空的诗歌给他听厌了的宫廷乐章平添新鲜的气象,他仍旧对这位身材并不魁伟却目光炯然的诗人厚礼待之,但并不给他一个实际的名分和官职。翰林待诏,说它高贵也罢,说它卑微也罢,总之,玄宗要以这个多少有些尴尬的赏赐,让李白可以不拘小节,但又必须俯首听命。
皇帝周围的权贵们却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容不下这位狂放的酒徒,更容不下天才的诗情。当李白饮尽最后一樽御酒,在醉态朦胧中,让不长胡须的高力士为自己提靴,这个被朝中大臣争相巴结的宦官彻底恼羞成怒,以最阴狠的方式,将谗言和危言一齐挤进皇帝的耳鼓。与高力士同声唱和的,还有一群妒贤嫉能的小人。这些人收集了李白诸如“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这类的牢骚之作念给玄宗听,同时又添油加醋地不断对李白诽谤。在众口铄金之下,玄宗终于对这个浑身散发着灵气但也充满了酒气的诗人产生了反感,于是,干脆将李白赐金放还。当曲高和寡的歌诗和曲高和寡的诗人都被逐出宫廷,面对舞榭歌台,皇帝,又吟起他干瘪苍白的诗行。
而脱去御用文人的桎梏,李白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宫廷没有了诗人不会寂寞;山水没有了诗人,就成了没有观照的陈设。李白烧毁浮华靡丽的诗稿,仅保留了高迈和俊逸,在做过一段短暂的御用文人之后,他又开始了浪漫的跋涉。中国文人心灵的最好栖居之地,莫过于山水。在宁谧中熨平精神的皱褶,在虚静中融化胸间的块垒,这样的过程本身就是对自我的一种陶养和超迈。尔虞我诈的官场向来就是一块心灵的磨蚀之地,中国文人在漫漫书香中积聚而成的文化人格,一旦步入官场,就会被喧嚣和嘈杂磨蚀得所剩无几,而抗拒这种官场人格侵入的唯一方式,便是将个体生命融入澄澈的山水之间。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的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还有个名字叫《别东鲁诸公》。离开长安后,李白先是漫游了关中道的新平、金城等地,不久又到了洛阳,在那里,他和科举不第的杜甫相遇。李白年长杜甫十一岁,且刚出金马门,诗名显赫,而杜甫还过着疏食不饱买药无资的拮据生活,但这并不妨碍中国诗歌的双子星结下真挚的友谊。他们结伴同游梁宋故地,随后,高适也赶来相会,三人又一同前往东鲁漫游。在那里,他们和当地一众文人同登单父台,泛舟泗水滨,在山光水色之中慷慨高歌,在酒酣耳热之际笑论古今。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杜甫西入长安,李白要南下会稽(绍兴),其余众人也都将如星散。分别的酒宴上当然少不了诗歌,面对自己即将游历的下一站,李白的浪漫气质再一次被调动起来,他听说在绍兴附近有一座山可听到天姥歌谣之声,故名天姥山,马上以一支神游之笔,将一众文人带入到了他自己编织的天姥梦境之中。这个梦境是如此神幻瑰丽,虚无缥缈;这个梦境又是如此壮魄雄奇,深沉莫测。在诗人信手拈来的文字中,我们看到的,是李白不受律束、拔尘自树的大气质,是李白杂言其间笔随兴至的大情怀,而在这个筑梦的过程中,喜爱月光的李白又怎么可能丢弃月光?“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当皎洁的月色导引着一群文人共同进入天姥山的梦境,真正去不去天姥山已经不重要,有了李白这个在月光下纵情驰奔的浪漫骑士,有了这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不羁的歌者,澄澈的山水本身已经自带光环,辐射于整个盛唐,照亮《全唐诗》的每个角落!
由此,我们在此后探寻李白的生命轨迹的时候,再也避不开月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李白在豪饮三百杯后,送给元丹丘、岑征君等人的《将进酒》;“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是李白听说自己的好友王昌龄被贬为龙标县尉时,为他写下的传世佳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这是李白和李华同登谢朓北楼时脍炙人口的诗行……在只属于李白的明月中行进,我们发现,漫游四海的李白,超尘拔俗的李白,从来不缺少知音,他的友情,他的乡愁,他的失意,他的放达,都被他收纳进了腾动的剑气和皎洁的月色之中。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李白《送友人》
这首洋洋洒洒的《送友人》究竟写于何时,这位收获赠诗的友人是谁,虽已无迹可考,但在大量的唐代送别诗中,李白的送别诗所特有的生命的潇洒和笔底的豪情却总是跳脱而出,不察自明。事实上,这位一生交友广泛写过许多送别之作的诗人,一直都在用精神的出走呈现着专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当他高呼着“我辈岂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门去”,当他“挥手自兹去”,伴着“萧萧班马鸣”,一路披星戴月,踏歌而行,我们看到,李白,就是一位丰神俊朗的“谪仙人”。尽管前路艰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但他却从未减弱激情,“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从走出巴山蜀水的那一刻起,李白,作为剑客的李白,作为道士的李白,作为诗人的李白,已经注定无法回头。
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位出走半生的诗人,最终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他的乡愁,埋葬在今天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的长江东岸,在那里,有一处半壁突入湍流的山峦,它的名字,叫牛渚矶,又名采石矶。长江出三峡向东一泻千里,到这便昂首北向,非得在突兀的山岩上撞出轰天巨响,才浩浩荡荡地奔流入海。这座山并不很高,但它却有一个巍峨的文化海拔。探寻中国文人的心路历程,不到牛渚,就不算深刻。
一代诗仙李白的生命结局,是在安史之乱爆发后,和这座曾经烽烟四起的兵家必争之地牵扯到一起的。这位把山川和世态吟诵得后无来者的诗人,并没有在长久的奔波和漫游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经世致用之路,而此后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更是将诗人带入一片阴风惨月之中。“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在安史叛军的铁蹄之下,诗人和所有的流民一样,也在向着江南奔亡。到了江南之后,他结交了一大批避难吴地的扶风豪士,在和他们对剑使酒的过程中,身上的任侠精神再次被点燃,渴望像张良一样在乱世之中得遇明主,建功立节。恰恰在这个时间点上,曾任秘书著作郎的韦子春找到了他。这个韦子春,此时的身份,已经是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的谋主之一。
作为乱唐散落江南的皇族,永王李璘正积蓄着力量。彼时,在玄宗仓皇奔蜀的队伍中,太子李亨走到半路便停了下来,并没有跟着父皇一起逃亡,而是在灵武即位,以肃宗的名号趁乱抢到了皇权。对于这种“趁火打劫”式的权力更迭,远在江南的永王李璘当然不能服气,迅速地组织起一支力量,以韦子春为首的几个朝臣正是在此时“站队”到了永王一边。而要和肃宗分庭抗礼,帐下的幕僚显然不够,就这样,在永王四下网罗人才的过程中,曾在长安做过几天翰林供奉的李白,走进了永王的视野。
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
李白《别内赴征(其三)》
这首《别内赴征》,是李白被永王下了三次征书之后,应征入永王幕府之前写给妻子宗氏的赠别之作,一共三首,此为其中一首。显然,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诉诸月光的李白,这一次透露出的是深深的伤感。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向以贤相伊尹自期的李白太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有一番作为了,但永王的热情招手却让李白陷入一种不祥的预感之中:彼时的肃宗已经在收复失地的同时,聚拢起民望,偏居江南的永王李璘名不正且言不顺,投身他的麾下,究竟能有多大作为呢?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李白太想实现自己的沧海钓鲸之志了,面对永王的催促,他别无选择,“站队”,只有一次,人生最后的一搏,只能从永王的帐下开始!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还是悲剧性地证明了李白的不祥预感。就在其入永王幕府仅仅两个月之后,肃宗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将永王之军杀得落花流水,永王李璘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慌乱的李白被迫逃往彭泽,不久即被俘获投入浔阳狱中。至德三载(758),李白被流放夜郎,次年,中途遇赦而归。此后,这位历经磨难的诗人浪迹大江南岸,穷困潦倒,漂泊无依,不得已于宝应元年(762)投奔在当涂做县令的族叔李阳冰。
由此,牛渚在纷争杀伐的底色上,被浓重地渲染上文化的苍凉。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生走遍了名山大川,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最终归宿会是这样一座探入长江的山。孤世独立卓尔不群使他不为世俗所用,不为官场所容,李白只能挎一柄报国无门的剑,擎一坛肝肠寸断的酒,来到牛渚矶上聆听澎湃的涛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至死都没能找到他梦寐以求的云
帆和长风。“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站在牛渚的江边,感受重阳的氛围,李白再一次提到了明月。那是陶渊明的明月,也曾是李白一心向往的明月,可惜,这样迷人的月色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宝应元年(762)十一月,就在写就这首重阳诗的一个月后,李白身染腐胁之疾。弥留之际,李白将万卷手稿交付给了族叔李阳冰,托其编纂作序。“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一首《临路歌》,将一位天才诗人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六十二岁。
传说李白在牛渚醉酒后,穿锦袍跳江捉月而死,善良的人们希望这位浪漫主义大师有个浪漫的生命终结。这位喜欢吟咏月光的诗人,给后世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但真正的皓月当空,朗照千里,对于李白,却是一个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