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现在年轻人大多不知道这句话。这是1959年到1962年的大跃进,是共和国历史上被称为“三年困难”的时期随处可见的标语。之前政府希望以最快的速度使国家强盛富庶而发出大跃进号召使国家陷入困境。当时老百姓忙于提高钢铁产量,以至于他们在简陋后院的炉子中熔炼锄头、犁头和其他铁器,结果失去了干农活的工具。面对工农业生产跌入谷底导致的生活资料匮乏和饥馑的严酷现实,当年在延安的一句口号“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再度被写刷到了墙上。他对全体工作人员宣布:“我们要实行三不:不吃肉,不吃蛋,吃粮不超定量。”
政府将每个国民的口粮定量减到最低限度。低标准,瓜菜代。ZGZY紧急号召全体共产党员带头,国家干部带头。领袖们首先带头勒紧裤腰带,渡过难关。中南海里,机关干部们开始重新定量,先由个人报数再由群众公议评定。身高体阔的毛泽东,自报的粮食定量是每月26斤。刘少奇报得最低,只有18斤。周恩来报了24斤。朱德和毛泽东一样,也是26斤。这一情况传到各单位党支部和党小组后,大家都认为领袖们自报的定量偏低了,起码应该和绝大多数男性干部们一样,定在28斤。但是领袖们都坚持说够了,已经写过,不要变动了。就这样开始按照他们报的数量发给他们粮票。在领袖们的带动下,整个中南海的工作人员都勒紧了裤带,每位工作人员都把自己的粮食定量降了下来。定量是压缩了,可营养不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为了在粮食定量减少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增加一些营养,食堂的大师傅们和干部们想了一些办法,他们采集一切可食的植物,和粮食掺和在一起吃。最开始是采集自然生长的植物,像挖野菜、捋榆钱儿等。中南海里,特别是沿着中南海的外墙,种植了不少榆树。榆树的叶子形状有点像古钱,俗称“榆钱儿”。采摘来后,大师傅们就把嫩“榆钱儿”和在面里,使蒸出的馒头个大一些。自然生长的东西很快就被摘光了。于是人们就种植一些野菜,比较普遍的是一种俗称“扫帚菜”的植物。这种野菜枝蔓多而密,把叶子撸净后,一株就是一把天然的扫帚,其俗称大概就是这么来的。这种野菜特别好生长,路边或犄角旮旯,再贫瘠的地方也能长得很茂盛。扫帚菜叶和上玉米面或白面,放在笼屉里蒸熟了也不难吃。
小时候读曹靖华《小米的回忆》,虽然曹先生本意是要表一表“小米加步枪的延安精神永远鼓舞我们战胜一切困难”,但在我这里,记住的只是延安小米熬粥,如何香醇浓厚,以及北地土碱,能长谷子,南方土酸,种出来的小米只能喂鸟。此后对小米粥念念不忘,并成为向往北方的潜在动力之一,然而到了北方,也不觉得如何了不得。
在重庆读书时,北门外有一家饭店,取《周书》“黄帝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之句,叫做“谷为粥”。一直以为主人必是雅士,然而往来招呼的总是一口城郊方言的大妈。周围食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倒是这一家坚挺无比,生意兴隆。年初回渝,还去吃过一次,免不了又慨叹一番。山围故人何处是,粥饱空肠寂寞回。谷为粥的粥食其实平常,无非皮蛋瘦肉粥、鸭肉粥、青菜粥等等,还有哄女孩子的木瓜粥、牛奶粥。一直以为甜粥是专为小孩子准备的,孩童不懂五味之妙,粥里搁糖才能哄着吃下去。红糖有蜜香,拌入白粥,一丝丝顺着米间经络融解开去,容易满足。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此处的“稀”,指的是粥。其实即使他老人家不说,农家的饮食规律也一直如此。并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有喝粥的瘾,不习惯一年到头天天吃干饭。问题在于生产队口粮是一定的,仅可维持半饱。若忙时吃干,闲时也吃干,到了青黄不接之际,瓮空罐罄,那勒紧裤带的日子就难熬了。
《辞海》释粥:“厚曰饘,稀曰粥”。清代的袁枚在《随园食谱》里也为粥作过一个权威的论定:“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可见粥与饭,从本质讲,并无不同,只是放水多寡而已。
明·张方贤有《煮粥》诗:“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女儿细商量。一升可作二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方贤兄为“蒸量法”之鼻祖。
广东是食粥重镇。艇仔粥有名,不下于萝卜牛腩。清人陈徽言从云南跑到广州,作《南越游记》,写道:“岭南人喜取草鱼活者,剖割成屑,佐以瓜子、落花生、萝卜、木耳、芹菜、油煎面饵、粉丝、腐干,汇而食之,名曰鱼生……复有鱼生粥,其中所有诸品,因鱼生之名而名之。”艇仔粥起于荔湾,珠江之上,岸边多荔枝树。旧“羊城八景”有“荔湾唱晚”,可堪玩赏。江上舟人以江水煮粥,滚以各类河鲜,售与游人。广府呼小船为艇仔,故名艇仔粥,以荔湾为最。如今广州市长下珠江游泳,尚被坊间目为“作秀”,江水煮粥,实在不堪了。不过大小食肆都有可食。粥里放了肉丸,在黏稠的粥水里挖出一大团敦实的肉,如探骊龙颔下而获至宝。
另一种有名的粥食,是潮汕砂锅粥。此物宜冬宜夏,夜里数人叫啸,到粥店照例先来一碟卤水,鸭爪、鸡翅、豆干、猪舌,炒一盘花蛤,花生和泡菜白送。厨房里新米入锅,米不必泡,泡则失神,要的就是烈火烹新米,一粒粒绽开的爽利。对剖的麻虾,螃蟹、田鸡斩碎,鳝鱼去骨,择其一二种,待水滚米熟,先入以姜片,再将这些荤物下锅,焖上几分钟,放一勺油。连锅端上桌来,烟火斑驳,锅里犹沸腾不已。食物容器的厚重更容易引发食欲,遥想先秦诸侯必鼎食,大概也是通理。锅里米香浓厚,虾蟹鲜甜,两种气味相辅相成。而老板另备一碟切好的葱花与香菜:“里们呲不呲香菜呀?”若吃,则倒进去一搅,顿时又在鲜香之中冲出一阵草木清润,再不下勺,更待何时。
在万恶的旧社会,稠粥曾为雁北寻常百姓的主食。过去雁北农村冬天大多吃两顿饭,早上煮一锅稠粥,吃剩下的盛放泥盆里,放在炕头再覆以儿童之尿褥子,晚上吃时不必加热,完全符合低碳的要求。
人民公社大食堂成立之初,天天蒸谷为饭。后来粮食日渐稀少,开始烹谷为粥。再后来粮食难以为继,于是粥日渐稀薄。
表哥说,公社食堂临近解散时,食堂的小黑板上天天公布的食谱是“稀粥”,稀粥水多米少,人们都称之为“瞪眼①米汤”。一人一碗,刚喝下去时小肚子还热乎乎的、涨涨的,尿一泡后肚子里就空无一物了。上第一二节课时还勉强能坐得住,听的见老师说啥,到上第三节课时,就头昏眼花,根本听不见老师说的是什么了。
表哥说食堂早上的稀饭是“洪湖水浪打浪”,得胜堡小学的娃娃们套用《洪湖赤卫队》的词编成歌曲:“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食堂旁,将儿的坟墓向伙房,让儿常听那锅铲儿响,常闻饭菜喷喷香……”
一天晌午,饥饿的社员们,在食堂门口排队等中午的稀粥。那天只烧了一大锅粥,分盛在了两个大桶里。队长、民兵连长把住门,慢慢往里放领粥的社员。后来有人看见剩下的粥不多了,怕自己领不到,于是带头往里闯,后面的数十号人蜂拥而上,把队长、民兵连长都挤倒,争着抢粥喝。争抢不慎桶被推倒了,少半桶的粥倾刻流在地上。有的社员急忙用碗挖流在地上的粥,有的社员用手捧着喝,有的社员甚至趴在地上用舌舔,乱作一团,把带着泥巴的粥一下抢光了。
表哥还说,几乎每天早晚,稀饭桶前都会发生一场恶斗。年轻人们个个奋勇当先,冲向木桶。有的人直接把头伸进了木桶,直接用手刮桶壁上剩下的稀饭,一边刮一边往口中送。往往一个木桶有两三个后生同时把头伸进去,等他们从桶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满头满脸沾着米粒。吃下去的恐怕还没有沾到脸上和头发上的多呢,那个狼狈相就无法形容了。
糊糊是粥的近亲。五舅说,1960年村民挖渠。每天吃晌午饭时,用一个大木桶装上糊糊送到地边,掌勺分糊糊的人到最后有刮木桶壁上残渣的专利。为了公平起见,掌勺的人按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轮流排班。可一天有个家伙饿极了,不轮他掌勺他却抢上去刮木桶壁上的残渣往嘴里填。众人气不过将他扭送到公社,这家伙最后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
同村还有个老汉,文革时全家天天喝玉茭面糊。每当家人端起饭碗站在饭桌前搞“三敬祝”时,他就把糊糊涂在毛像的嘴上,说:“红太阳呀红太阳,你吃腻了肉,也喝点这个玩意儿吧!”于是被人举报,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刑三年。
糊糊其实不够粥的资格,更贴近糨糊。我们称其为“糊糊”,显然是塞外的土话,外地人可能叫法各异。但全国绝大多数人都曾以这种近似粥的流体度命无疑,自然也符合“闲时吃稀”的原则。印第安人对人类的贡献大矣,马铃薯拯救了欧洲,玉米恩泽华夏。
糊糊的做法虽然极其简单,但在工序上也有一定之规。要先把面在瓢里或者一个大碗里用冷水均匀地搅起,要搅得面完全溶解在水里才行,雁北把这个过程叫做捩面。捩好了面,就开始烧水。待锅里的水“沙沙沙”地响起,在没开前,将捩好的生面汤慢慢地倒入锅中。接着就加火猛烧,开锅后改用文火慢煨。甚时候表面上泛起一层油黄,略显粘稠时,这锅糊糊才算打成。因此,打糊糊少不了捩面,因此就有了雁北的一句俗话,那就是:喝汤就有捩面之心。
有一个时期,得胜堡的人们上顿下顿都是糊糊。每次熬糊糊,舅舅特别交代妗妗要多添几瓢水,好让每人多喝一碗。因此糊糊清的就像涮锅水,可照见人影。用舅舅的话说:“卷起裤腿下锅,腿上也挂不住东西。”
舅舅家每到开饭,吸溜的声音会呼啦呼啦响成一片。喝糊糊也有技巧,因为刚出锅的糊糊太烫,必须边吹边转碗,这样可以凉的快些。表哥表妹都是一边喝一边注视锅里,匆匆忙忙,喝了一碗又一碗,快要涨破肚皮,还不肯罢休。
糊糊喝完后,碗壁上总会有一层残留。为了不至于浪费,舅舅还悉心传授给几个孩子舔碗的技巧。即每个人都将碗捧起靠近嘴边,将舌头尽量伸长,面部贴近碗沿进行旋转,将碗里余下的残渣舔的干干净净。此举几乎可以省却洗碗的工序。
一般妗妗总是最后用餐,剩多少算多少。如果因火大而在锅底存有干货,通常都由男娃来独享,旁人不得染指。女娃争不过,恨得咬牙切齿。
1959年,国家十年大庆。父亲单位会餐,一人两个白面馍馍,还有少许肉菜,但玉米面糊糊随便喝。那天,父亲一个馍馍也没舍得吃,把馍馍掰开,把属于自己的那点菜夹在里面,给我们带回家,自己则灌了一肚子糊糊。那天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碗,只觉得肚子胀痛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然后像孕妇一样,挺着肚子,圪挪着回了家。一路上他眼睛看到的,只有一片黄色,就和暴风雨来临前的景色一样。他一直都不明白,肚子鼓胀,为什么会出现视觉异常?幸好,这种鼓胀没有造成伤害,只要一尿,肚子就轻松了。
依稀记得,内蒙防疫站动物室的门口有一盘碾子,饲养员每天用来给小白鼠及荷兰猪碾饲料。一天,我发现他们刚刚碾完离去,碾子上还有一层粉状的东西。我欣喜若狂,回家拿了笤帚与饭盆去收集。端回家后自己熬糊糊喝,还告诉母亲很好喝。现在慢慢回想,其实一半是土。
母亲生下妹妹后,没有奶水。当时正值1961年,这个孱弱的生命在最不该来的时候,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她每天饿的哇哇大哭,后来就连哭声也十分虚弱了。那时每户每月供应二斤白面,不得已,姥姥把仅有的一点儿白面炒熟,然后用小锅给妹妹熬糊糊喝。白面糊糊熬好后,待晾的温和些,姥姥用手指蘸着面糊抹在妹妹的嘴唇里。妹妹慢慢地吸吮进去,过一会儿她就会安静下来。
白面的营养是很有限的,根本不适宜哺乳期的儿童,只能凑乎着维持生命。没有奶水的儿童,生长发育非常缓慢。儿童一般的成长规律是三翻六坐七爬爬,即三个月可以翻身、六个月可以坐起来、七个月可以满床爬。但是妹妹六个月也不会翻身、八个月也不会坐、一周岁也站立不起来。
后来才知道,小米的米油是非常有营养的。米油就是用慢火熬小米粥,一直熬到上面出现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油状物。用这层米油来喂养孩子,营养丝毫不比奶粉差。
听姥姥说,村民常常给幼儿喂“跳米”。那时农村的粥只见水,不见米。熬粥时把勺头搁在锅里,米汤沸腾时就会有米粒跳进勺头里。勺头里积存的米粒就喂了孩子,大人喝的就是清水一样的米汤。
其实用莜面熬糊糊也比白面强,莜麦的蛋白脂肪含量远高于小麦。遗憾的是,曾经鼓噪人们一天吃五顿饭的人,此时却一言不发了。
喝糊糊的长处在于能给人以吃饱了的假象。谁都知道是骗局,但欺骗不总是坏事,起码在喝后的一小时里自我感觉良好。老师和家长们不许孩子们蹦蹦跳跳,因为那样消化的更快。
经常在梦境中出现这样的场景:我在院子里玩,母亲开门呼唤我:快回家喝糊糊了!现在的年轻人,哪能体会到我们这代人喝糊糊的辛酸与快乐。
感谢伟大领袖号召全国人民“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这是符合经济学原理的,符合投入产出比的,看来他老人家是伟大的经济学家!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也是符合人体新陈代谢的规律的,即能量消耗大时,补充也要多些,看来他老人家还是伟大的生理学家。
后记:
儿时,我把伟大领袖的这段语录背的烂熟,只是他老人家的意思一直没有闹明白在当时,我这个小学生,是算“忙”还是“闲”呢?是应该吃“干”呢,还是“半干半稀”呢?再者,番薯、青菜之类,的确不如白面馍馍好吃,但领袖指示了,不爱吃、不好吃,也得吃!
伟大领袖的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半干半稀”是早年粮食紧张时的指示,现在粮食不紧张,时间太紧张了,不才写博客就“忙时转载,闲时撰写,不忙不闲时半转半撰”。
那时,有些家庭吃饭,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主妇掌勺分配。家中主要成员多一点,干一点;次要成员少一点,稀一点。小儿幼孙干一点,多一点;妇老闲辈稀一点,欠一点。这也是活学活用伟大领袖“最高指示”的光辉范例。
注①:旧时,雁北人仔细,熬制的稀粥水多米少,人们将其称作“瞪眼米汤”。对于“瞪眼”的解释,有说“人能数得清米,米也能数得清人,似乎喝粥的人与粥里的米在互相瞪视,故有此称谓。”颇为形象。实际上,“瞪眼”系“澄莹”之古读。清人钱大昕讲过“古无舌上音”,说的是中古时期的“dz/ts”等舌上音来源于上古时期的舌头音“d/t”,后演变为舌尖后音“zh/ch/sh”。即现代汉语声母“zh/ch/sh”,部分来源于上古时期的声母“d/t”。“澄”之上古读音为“deng”。“莹”之古音“yeng”,方言入声化,变为“ye?”。关于“澄莹”的词义,现代汉语释义为“清澈透明”。“瞪眼米汤”说的是熬出的稀粥清澈透明。
与“瞪眼”相对的方言词汇是“lve”。如“水lue的”,“稀粥lve糊糊的”。“lve”音,在现代汉语中,亦很难找到与之对应的汉字。其所保留的读音,是上古时期的方言“浊”音。“浊”,语义为液体浑浊。在郑张尚芳的《上古音系》中,读作“rdo:g”。方言保留“r”声,音变为“l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