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之死（长篇小说《矮人晏子》节选）

1位于城西的市场街，是齐都临淄最热闹的去处，那里商家林立，人来车往，闹嚷之声晨昏不绝。市场街自北向南划分为几个区域，东夷蛮人摆出了海鱼和盐巴，鲁人手捧青铜享器向路人兜售，宋人叫卖草帽、毡席等蒲苇编织品，从遥远的郢都，楚人套上水牛车，拉来了大米和滤酒用的包茅……市场街旁边有一条小巷，晴天尘土飞扬，雨天一地泥泞。每天早晨，商贩们都能看见一个矮子从小巷里出来，一辆单匹马拉的旧车早早地等在了巷子口。

矮子面孔苍白，眼睛却炯炯有神，下巴上一撮山羊胡，看上去像是粘上去的。他身着褐色布衣，脚蹬草鞋，走起路来步履飞快。见他走过来，御夫便立刻迎上前去，扶他上车。两个人几乎从不说话。矮子把车帘子拉下来，马车便穿过拥挤的人流车流，向北驶去。晚上，收摊子较晚的人又能看见这辆马车，依然是停在路口，因为巷子进不去车。御夫把矮子扶下车，然后毕恭毕敬地目送他，直到人影消失了才驾车离去。矮子住在巷子的最里头，半人高的土坯围墙，木栅的大门，院子里有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人们注意到，矮子经常和一个黄脸婆一起走进市场，他向商贩问这问那，但很少买东西。有一次，矮子正在市场里转悠，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循声望去，他看见手工市场那边有个人躺在地上，四个男人正围着他拳打脚踢。地上那个人紧抱着头，痛苦地滚动着。矮子快步奔过去，拨开人群，一把拉住一个正在施暴的胖男人，呵道：“住手！你们为什么打他！”胖男人甩开矮子，上去又踢了那人几脚。矮子这才注意到，地上那人没有手，他是个受过刖刑的人。“这个废人！这个小偷！他一直在这儿转悠，好几天了，我早注意到他了。没有手，还想偷东西，我把脚也给你砍掉！”矮子双手拉起那个残疾人，然后问那四个男人：“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卖假肢的。这个废人偷我的假肢。”胖子道。矮人说：“这样吧，把这个人交给我吧，我会惩治他！”“交给你？凭什么？你是他什么人？”一个男人凶巴巴地说。“我们不会这么便宜了他！”另一个男人嚷道，他用食指点着矮子的额头，“你敢带他走，我把你的脖子拧断。”矮子笑了，他拍打着残疾人身上的尘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蒯钺。”残疾人一边回答，一边擦脸上的鲜血。“你确实偷了他们的东西？”蒯钺羞愧地垂下了头。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一双黯淡的眼睛透露出迷茫和绝望。“你跟我走吧，”矮子对蒯钺说。“不行，你不能带他走！”四个男人拥上来，分别架住了矮子和蒯钺。“要不，赔你们点儿钱吧？”矮子道。他一掏口袋，却发现没有带钱。“赔钱？赔多少？”胖男人显然有了兴趣。“赔你们二十金吧。不过我没有带钱，你们跟我去取吧，我就住在附近。”“我们可不跟你去。这样吧，把这废人留下，你把钱拿来，我们就放他走。”说话间，矮子的御夫从人堆外面挤进来，低声对矮子道：“国相，庄公宣你进宫，有要事商议。”“庄公？国相？”人群一阵骚动，交头接耳。那四个男人颇感诧异，慌忙松开了扯着矮子的手。胖男人小心地问矮子：“大人，你就是当今国相？”“鄙人乃晏婴是也。”矮子一脸的谦恭。“小人得罪了！”四个男人齐齐下跪，叩首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泰岳，望国相大人恕罪。”“各位请起身，晏婴着实领受不起。蒯钺偷了东西，应该受惩罚，但你们殴打他，也是不对的。好在他身无大伤。你们去照顾自己的生意吧，等会儿我会派人把二十金送来。”“小人岂敢接国相的钱！国相公务繁忙，快进宫去吧。”四个男人再向晏子施礼，然后离去。围观者也一哄而散。2临淄城有位出名的大美人，名叫芈姜。芈姜生于鲁国一个商人家庭，十八岁时嫁给齐国大夫棠尚，因而改名棠姜。棠姜身材高挑，凸凹有致，肌肤细嫩，如同脂膏堆就。硕大的乳房挺拔而富有弹性，走起路来不停地颤动，像揣着两只不安分的兔子。黑而长的睫毛下，扑闪着清澈的、善解人意的大眼睛。可惜棠公没福分消受这美女，棠姜嫁入棠府不到三个月，他便一病不起，撒手归西。棠姜是棠公的第三个小妾，比丈夫小三十来岁，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寡妇。棠府里一片哭泣声，而她却没有一滴眼泪。棠棣是棠公的原配，这个老女人面貌生得丑陋，像一只烤红薯。办完丧事的第三天，棠棣把棠姜叫进自己的房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棠姜妹子，看见你，我心里真是难受。你父亲为了报答棠家的大恩，把你送到这里，这是一种愚昧。棠家早已只剩下一副空架子了，这一点只有我心里清楚，棠公一走，棠家就更没好日子过了。我这么一把子年纪，没什么想头了，只能老死在这里；你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年龄这么小，又生得这么漂亮。”“棣姊，棠姜自幼关在家中，难得出门，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嫁入棠家，全是我父的主意，小女子岂能违抗。如今棠公去矣，我确实有些心慌，不知该何去何从。”棠姜乞乞哀哀地说，双手下意识地抚弄着裙角。棠棣搂着棠姜，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肩膀：“棠姜妹子，你先回娘家，平静平静，要是你还想回来，过些日子我再着人去接你。”棠姜默默地点了点头。第二天，一辆马车拉着她离开临淄，前往曲阜。芈府位于曲阜城南门附近，一座大院落，两栋木石结构的楼房，装饰得富丽堂皇。棠姜之父芈芊靠贩卖牲口起家，然后转做玉石生意，他从楚、秦等国购进璞玉，加工后拿到曲阜和临淄的市场上售卖。芈芊经常进出鲁宫，和季孙氏、孟孙氏和叔孙氏“三桓”也过从甚密，有难得的美玉，芈芊忘不了让他们过目。棠姜少女初成，天生丽质，虽深居闺中，美名却不胫而走。芈芊有妻妾四人，生了十三个女儿，棠姜最小，人称“十三女”。曲阜城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芈府十三女，一女胜一女；一女胜一女，最美十三女。过去人们上芈府看玉，后来则是以看玉为名看棠姜。棠姜尚未成年，很多人便开始打她的主意，“三桓”之家相继央人为媒，要娶棠姜，宫中也有招纳之意。而芈芊偏偏把棠姜嫁到了齐国。这里自有缘由。芈芊年轻时离开鲁国，混迹于齐都临淄。他觉得鲁国是一个墨守陈规的国家，在那里，士子们除了读诗书、学礼仪，没有别的选择。相比之下，齐国不仅开放，而且也更强大。齐人看上去愚蛮，实则很有心计，尤其是自管仲相齐以来，齐国重视渔盐铁诸业，市场十分活跃。芈芊喜欢齐国。芈芊刚到临淄的时候，身无分文，全靠在骡马市当行人挣吃饭钱。行人，即我们今天所说的“中介”：牛马驴骡上市，买卖双方常在价格上争执不下，行人便上前说合，生意成了，行人能得点儿辛苦费，生意不成，嘴皮儿就白磨了。这行人也不好当，要会看牲口的牙口，会估价，还要会揣摩买卖双方的心理，一句话说的不是地方，生意就吹了。芈芊当行人不到半年就出了名，贩子们拉了大牲口来，都找他看牙口、估价，因此他赚的钱也多起来。“鲁国那小子，把我们的饭碗夺了！”见芈芊生意好，行人们眼红起来，他们一番密谋，准备算计芈芊。这一天，一位衣装华丽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神气活现地来到骡马市，进门就问，哪位是芈芊？芈芊迎上前道，在下便是。少年并不下马：我从秦地弄来一匹马，想把他卖了，听说你是行家，给估个价。芈芊掰开马嘴看了牙口，又用拳头捅了捅马腿和臀部，对少年道，跑跑看。少年掉转马头，两腿一夹，那匹马一溜小跑出了骡马市；少年加了一鞭，马在大街上狂奔起来，转眼便回到市场门口。芈芊两眼一直盯着那匹马。“好马！”他夸赞道。“行人，给估个价。”少年仍是那句话。“一百二十金。”芈芊毫不犹豫地说。“一百二十金？”少年反问道，他很夸张地做了一个表示吃惊的动作。“市场里的马匹，售价在六十到八十金之间，这匹马非同一般，可以卖一百二十金。”芈芊道。“你真实有眼无珠！我花了一千五百金才买下这匹秦马，到你这里就突然变得不值钱了？”少年忿忿地说。“鄙人虽非伯乐、九方皋，但尚能分辨出马之优劣。马分为三等，三等之马用于耕地、拉车，二等之马用于军伍，这两种马有体力和耐力，好使唤就行；用于赛跑的为一等之马，它不仅需要体格健壮，奔驰迅猛，还要具备神韵。一等之马，价值不过数百金，只有稀世宝马才可能价值千金。先生这匹只是普通的好马，绝不可能……”芈芊斩钉截铁地说道。话未说完，一只皮鞭啪地一声向他脸上抽过来，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听见一阵哄笑，接着又是少年的声音：“赶紧收拾东西，滚回鲁国去吧！小子，记住，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谁这么放肆？”突然一声喊，随即从人群中走出一人，“这个人是我的朋友，谁敢欺负他！”少年瞄了一眼来人，吓得策马而逃。来人就是棠尚。棠尚好马，经常到这里看马、买马，因此芈芊认识他。芈芊从地上爬起来，充满感激地望着棠尚……棠尚带芈芊走进一家小酒店。点了菜要了酒，棠公开口道：“那小子是受雇于人，雇主就是和你一起的那些行人。”“我们平时挺要好的，我没想到他们会雇人打我。”芈芊有点想不明白。“他们是要赶你走。你生意多，人缘好，对他们来说是个威胁。”棠尚道。“那我就回鲁国算了。”芈芊泄气地说。“你要是走了，不正合了他们的意！”棠尚道，“我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据我观察，感觉到你可能适合做生意。”“做牲口买卖需要大本钱，我哪里有。”“我借你五百金，赚了你就把本钱还给我，亏了是我的。”“那怎么行？”“怎么不行？你懂得行情，又能看出牲口的优劣，不会亏的。”“我愿意试试，不过有一点你得听我的，否则我宁愿不做：如果亏了本，算我欠先生一笔债，赚了钱由我们俩人平分。”“好吧。”棠尚答应了。

当晚，芈芊便跟着棠尚，到他家里取走了五百金。骡马市里看不到芈芊了，行人们暗自高兴，以为阴谋已经得逞。三个月后，有人从西戎贩来了一批良马，总共二十二匹，行人们惊奇地发现，商贩就是芈芊；和牲口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位美丽的戎女，她是芈芊的新婚妻子。原来，芈芊告别棠公，雇了一名伙计，两人徒步向西北方走去，他们日夜兼程，省吃俭用。到了秦都咸阳，他们直奔骡马市。转悠了一天，芈芊大失所望：咸阳市场上没有多少好马，而且和临淄相比，价差也不大。回到客栈，芈芊躺在床铺上唉声叹气。客栈掌柜问，先生忧心忡忡，有什么烦恼？芈芊把买马的事叙说了一遍，掌柜听后，说道，好马出西戎，秦宫中的马匹，也大多是从那边贩过来的。芈芊问，西戎离这儿有多远？掌柜说，我也不知有多远；你从此地一直往西走，什么时候看见人们的服饰和这边不一样了，就到西戎了。芈芊说，听说戎人很野蛮。掌柜笑了：西周末年，诸侯为泄私愤，引戎人攻击周室，杀死了幽王，戎人把镐京抢掠一空；平王即位后，戎人仍不断前来骚扰，周王室只好把都城迁至洛阳。从此以后，东方各诸侯都晓得了戎人的厉害。其实戎人并非那么可怕，他们对朋友十分讲义气。晋文公做公子时，曾经逃亡到西戎，并娶戎女为妻。我有一位朋友，也娶了戎女，他经常往返于秦、戎两地，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他。芈芊一听，脸上顿时多云转晴，连声道谢。第二天，客栈掌柜引他见了那位娶戎女的秦人，秦人又给他介绍了几位西戎朋友。于是，芈芊踏上了前往西戎的道路……

那批马很快被抢购一空，芈芊一算账，总共赚了两千多金。棠尚听说芈芊第一笔生意便大获成功，喜不自胜，从芈芊手里接过五百本金，利钱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要了。芈芊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知道棠尚永远不会接他的钱，因此不再去送。有一次到郢都，他买回了几块精美的楚玉，准备送给棠尚赏玩。但棠尚还是不要，他对芈芊说，你不要老是觉得欠我什么，这样反而让我心里难受。这几块玉，你不妨拿到市场上卖卖看，要是价钱好，你可以做这个生意。芈芊茅塞顿开，真的做起了玉石生意。芈芊把家安在家乡曲阜，自己则往来于曲阜和临淄之间。由于生意忙，他很少再去看望棠尚，但在他心里，一直有一笔“欠账”。那年春天，棠尚出使鲁国，其间在芈府住了两天。临别时他对芈芊说，我喜欢十三女。芈芊想了几天，也捉摸不透棠尚的意图：他要自己娶妾，还是要选儿媳妇，或者什么目的都没有，他只是随便说说。父亲，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多有诱惑力。芈芊于是把十三女嫁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