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夭风流”后,宝玉并没有像对金钏那样找个井台一祭了之,而是非常郑重地举行了一个祭奠仪式,不但“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还“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谷一幅”,写了一篇长文,名为《芙蓉女儿诔》。
诔,《说文》中的解释为谥,叙述死者生前事迹,表示哀悼。注意,是叙述事迹,也就是一切基于事实,相当于对一个有功之人、受世人拥戴之人的盖棺定论。
如果单从这篇诔文来看,晴雯是一个特别美好的人物,是天上的芙蓉花神,“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有意思的是,作者曹雪芹先生一点都不给宝玉面子,直接在回目名里指出宝玉所写皆为“杜撰”。
杜撰,《国语辞典》中的解释是无事实根据,凭空捏造、虚构。
本应完全基于事实的客观叙述,结果被宝玉凭空捏造,这是作者对宝玉的讽刺,也是作者对晴雯的讽刺:无可称颂的事实,才需要杜撰。
为了突出宝玉所作为杜撰,作者还在三个地方予以体现。
以小丫头的胡诌为据,杜撰晴雯为芙蓉花神
《芙蓉女儿诔》,顾名思义,“芙蓉女儿”指的就是晴雯。此名从何而来?来自小丫头的胡诌:
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她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她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她就告诉我说,她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
只因宝玉不肯相信晴雯“一夜叫的是娘”,旁边一个“最伶俐”的小丫头便开始胡诌,说自己亲自去见过晴雯,听晴雯说“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本来是随口编出来的,谁知宝玉偏要知道“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小丫头编不出来,恰好看到“池上芙蓉正开”,便说是“专管这芙蓉花的”。
这便是“芙蓉女儿”的来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连芙蓉花神都是小丫头胡诌出来的,“芙蓉女儿”就更是子虚乌有了。没有“芙蓉女儿”,又何来《芙蓉女儿诔》?这就从根子上否定了这篇诔文。
杜撰晴雯的品德操守
前面说了,诔文主要是叙述生平的功德,晴雯只是一个丫鬟,而且不到十七岁就夭折了,自然无功可言。
无功没关系,还有品德操守可叙,宝玉也确实想突出晴雯的品德操守,他用了两句话来概括:“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不得不说,宝玉确实有些歪才,深谙写文的技巧。他没有直接去描述晴雯有何值得称颂的品德,而是以旁人来衬托:姐妹们都仰慕晴雯的美好文静,婆子们则敬仰晴雯的贤惠。
经常有读者说宝玉不屑于主流文化,但从他这两句话可看出,他其实认可主流中女子的贞静、贤惠为美德,并把晴雯归为贞静、贤惠之列。
这可真是大大的讽刺,晴雯贞静、贤惠吗?恰恰相反,她“风流灵巧”,动如脱兔,贤惠更是与她毫不沾边,总之就是“娴”和“惠”二字无论如何都不宜拿来形容晴雯。
除此之后,宝玉说 “姊妹”(年轻女孩)和“妪媪”(老妇人)都仰慕晴雯的“娴”与“惠”,可以说是相当地扯淡。晴雯被撵,正是因为犯了众怒,年轻女孩子们不服她“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年老的婆子们更是称她为“祸害妖精”。宝玉把怨声载道硬掰为“悉慕媖娴”、“咸仰惠德”,不正是无事实根据地凭空捏造吗?
这就是宝玉的第二处杜撰:杜撰晴雯有令人敬仰的贞静、贤惠的品德操守。
杜撰自己和晴雯的关系
宝玉郑重其事地为晴雯写诔文,看似是悼念晴雯,其实是想夹带私带:名为扬她,实为扬我。
宝玉在诔文中对晴雯极尽溢美之辞,落笔却为自我称颂:“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我和她同床共枕、一同梳洗沐浴,日则同游,夜则同息,关系极为亲密,到了“狎亵”的程度。
事实上,晴雯拒绝和宝玉洗澡(栉沐),嘲笑宝玉为麝月梳头,不肯为宝玉侍寝(衾枕),讥讽宝玉和袭人偷偷摸摸,尤其在意被冠以“狐狸精”的罪名,当然更不愿意承认自己与宝玉有“狎亵”之举。
都说晴雯死于“毁谤”,但要论“毁谤”,谁比得过这宝玉给她强加的这一切?何况宝玉还是将这些写进晴雯的诔文。如果这篇诔文被人看到,这就是由宝玉亲口说出来的铁证了,晴雯“狐狸精”的罪名就坐实了。
这就是宝玉的第三处杜撰:编造自己和晴雯的亲密关系,吹捧晴雯的同时,自我吹捧。
宝玉“杂学旁收”,自认才华横溢,他难道不知道诔文的特点就是叙述事实吗?作者告诉我们,他知道,而且是故意的,因为“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着,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
这句话说明,宝玉写这篇诔文,没打算给别人看,只自己留着,所以“大肆妄诞”,专门写一些虚妄不实的内容。也就是说,没有别人看到,就不怕被人质问,那就可以随意编排。
所以,通篇诔文写下来,与晴雯一点关系都没有,“芙蓉女儿”不是晴雯,所叙述的内容也与晴雯无关,倒更符合还在世的黛玉,因为黛玉才是真正的芙蓉花神。所以脂砚斋说:“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也是晴雯的悲哀。晴雯与宝玉相依相守“五年八月有奇”,没给宝玉留下任何真情实感的记忆,宝玉需要靠“杜撰”来为晴雯歌功颂德。可见在宝玉心中,晴雯无一处可拿来一颂的优点。
这也是作者把宝玉写《芙蓉女儿诔》直指为“杜撰”的原因:贾宝玉很假,连诔文都要杜撰,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晴雯把全身心都依附于宝玉,最后得到一篇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诔文,宝玉对她又有几分真心?
如果晴雯真的在天有灵,看到这篇诔文,只怕会像尤三姐一样,“耻情而觉”:把感情托付于这样一个虚伪的人,真是种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