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学士与侍郎,何者为美?”
这句话出自《大唐新语》,是唐朝宰执源乾曜问同僚张说学士与侍郎到底哪个官更好。
自古以来,凡是进入仕途走进体制内的人,在踏进围城的那一刻起,心里都会有一杆秤:
“什么官好,什么官有前途”。抛开官位不说,官职的好坏、是否清流,往往决定了仕途中人一生的高度。而上面源乾曜问同僚张说这一则记事,很有启发意义。
故事记载如下:
贺知章自大常少卿迁礼部侍郎,兼集贤学士。一日并谢二恩。时源乾曜与张说同秉政,乾曜问说日:
“贺公久著盛名,今日一时两加荣命,足为学者光耀。然学士与侍郎,何者为美?”
说对曰:
“侍郎,自皇朝已来,为衣冠之华选,自非望实具美,无以居之。终是具员之英,又非往贤所慕。学士者,怀先王之道,为缙绅轨仪,蕴扬班之词彩,兼游夏之文学,始可处之无愧。二美之中,此为最矣。”
源乾曜和张说同为宰相,一天见到唐代大诗人贺知章同时“迁礼部侍郎,兼集贤学士”,源乾曜不禁问张说:
这两种官,“何者为美?”张说的答案是“二美之中,此为最矣”:两官都美,只是集贤学士更美、最美。
这个答案,很可能会让现在的我们有些惊讶,因为今人常好以官品来衡量人的官职。礼部侍郎是正统又正规的正四品下高官,集贤学士只是个使职(一种皇帝特使,带有临时派遣性质,不在编制之中),一种“不正规”的职位,甚至连个官品也没有,怎么会更美?似乎很不入流,但没想到张说竟说此官为二美之“最”!
张说以一个唐人的身份,又是宰相,他的话当然最有份量,最具“权威”。其实,源乾曜也是宰相,在官场上应当也见多识广,不会不知道“何者为美”,或许只是想求证于张说罢了,或想请张说“点破”个中奥妙。果然,张说没有让他失望,说得头头是道,令人叹服。
他说,
侍郎“为衣冠之华选,自非望实具美,无以居之”。然而他又加了一句但书:
此官“终是具员之英,又非往贤所慕”。相反,集贤学士“怀先王之道”,接近皇帝和皇权,不但要有杨雄和班固那样的“词彩”,还要兼备子游和子夏那样的“文学”才行,任官条件更为严苛。
这段话不但展现了唐代一个宰相对此两官的看法,也透露了唐代上层社会有一种很深的“文学崇拜”:
有“词彩”,有“文学”者,可以占尽优势,而且是仕途上的优势。
张说本人就是唐前期的“大笔杆子”,靠着他的文采一路扶摇直上,当上宰相,称雄于唐玄宗时代的政坛和文坛。他也曾经在集贤院当过学士(皇帝身边的顾问),十分清楚此院学士的崇高地位。
像《大唐新语》这段精彩的记载,它所透露的讯息,是我们在正史中所领悟不到的。但这样的知识,对仕途中人看破官场规则却有极大的帮助,对于我们了解中国官场的运作,士人的期望和他们做官的理想,帮助很大。这则纪录凸显了唐朝官场(或者说中国官场)为官几点规则:
第一,唐人对于为官者,更重视是否接近权力。一个士人做的官是不是“清望”,是不是接近皇权,这些才比较重要。如果做的是技术官僚,如太乐令之类的乐官,或司天监那样的天文官,或闲散的官职,如散骑常侍和太子宾客之类,即使官品再高,却都不是士人看重的。
第二,唐人喜欢“品头论足”般点评同僚所任官职的清望、轻重等等,并不是光看官品(类比现在的职级)的高下。他们看重一个人的仕宦经历,并常以一个人的官宦,即为官是否为清流之官,哪一系统上来的来品评他的人品和地位。
第三,唐人喜欢结交“有权势者”,有了“权势”才能入高层人事的法眼。这个“有权势”是一个复杂的综合概念,即历史学家陈寅恪所提出的:“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日婚。二日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其实就是看他的家族和人脉。
第四,在唐朝当高官,当大官,必须是笔杆子出身,有一手好文采、好文章、好书法。唐朝开国枪杆子虽然出政权,但在王朝相对和平阶段,尤其是组织建制较为完备的时候,官场的“专业素养”:能写,才是日后发展的基石。
以上这四点,唐人如此,其后的宋元明清,乃至历朝历代其实都是如此。
在成为皇帝身边的学士顾问之前,贺知章可以说已经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省部级京官了,但依旧不会入高层们的法眼,一个侍郎之官根本提不起他们的兴趣。
而任职为连个官品都没有的学士,即皇帝顾问,马上引起了大官们的背后嘀咕,中国官场的权力下的世态炎凉此刻便展现得淋漓尽致。虽然事事不能说绝对,但一些权力规则,是永远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