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写辛弃疾,就不能只写辛弃疾。
要写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要写他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更要写他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可怜“辛”“弃”“疾”三个字,写的皆是人间苦,整整一生写的都是遗憾。
王国维曾把稼轩抬为南宋词坛之首,一句:“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亦不能概括辛弃疾这跌宕起伏的一生。
豪气如他,婉约如他,气吞万里亦如他,可是他却暮年白首,叹了一句:“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辛弃疾的一生,是豪气万丈的一生,却也是满腔遗憾的一生,直到垂垂老矣,他又记起年少时祖父辛赞临终的那句:“这片山河,好重啊!”
公元1129年,宋金两国划淮为界,南宋朝廷从此偏安一隅,对中原百姓再也不顾,眼看着澶洲城(今河南濮阳)全城战死抵抗金人而南宋朝廷依旧置若罔闻,中原那些起义的烽火终于熄灭了。
山东济州府的辛家在南渡失败后,被迫留下,辛家家主辛赞为了家族与城中百姓的安危终于妥协,接受了金国的官职,从此一顶“虏官”的帽子在辛家生了根。
1140年初夏,辛家诞下一名婴儿,祖父辛赞把自己“克复中原,驱除胡虏”的愿望寄托在了婴儿身上,取名弃疾!
弃疾啊!你以后一定要如大汉将军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北定中原!
同年,已整训3年的岳家军北伐,正如辛赞期盼的那样,岳家军无往不胜,势如破竹,颖昌血战中,岳家军人如血人,马若血马,金军尸横遍野溃不成军,完颜兀术回天乏力,弃了开封。岳家军军锋所指,战无不胜,中原百姓高呼万岁。
可好景只维持了几个月,刚到7月,12道金牌如催命鬼符落下,岳飞咳血长叹:“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
1142年,千古忠臣岳武穆被赵家皇帝赐死,眼看着战无不胜的岳家军也支离破碎,辛弃疾的老师刘瞻给辛弃疾改字为“坦夫”
孩子啊,未来平安平坦就好了,岳老爷这么厉害的人都斗不过的命运,不要再去逞强了!
可辛弃疾内心却比祖父辛赞更加炽热,写下了“记当时,风月愁浓,翠华远,但江南草木,深锁深宫”,大宋的江山不只是赵家的江山,而是百姓的江山。
公元1157年,18岁的辛弃疾第一次去了金朝首都燕京,他一路绘制山川地形图,详细记下了不同城池差异与金朝军事据点,历经一年返回老家与辛赞进行描述,辛赞要求辛弃疾不仅要记在纸上,更要记在心里,于是1159年,辛弃疾第二次出发进京,这回他有自信记下了一切。可归家给祖父分享时,祖父辛赞却即将凋零,祖父已经记不住辛弃疾说的每一句话,但临终前仍囫囵的大声说了三遍:“起事!起事!起事!”
公元1161年,完颜亮迁都开封,山东郓州耿京大旗一挥,山东河北起义军瞬间响应,22岁的辛弃疾拉上早已准备好的2000人马投奔耿京。
耿京看重辛弃疾的才干,连节度使印信都交于辛弃疾保管,并且让辛弃疾帮起义军招揽兵马,辛弃疾正大展身手之际,曾经的旧识义端和尚却为了荣华富贵偷了印信投奔金人。
辛弃疾第一次放下笔墨,拿起枪朔,对有知遇之恩的耿京说了一句:“三天内,我取回印信,否则提头来见!”
三日后,起义军中,辛弃疾单枪匹马带着义端的头颅和丢失的印信回营,全军震惊,把这书生奉若神明。
此时金军内乱不断,军事上接连溃退,连忙与南宋请和,赵家天子无视已成燎原之势的起义军,匆忙同意和谈,并且不给中原起义军任何物资保障。
1162年,辛弃疾眼看金国内乱将平,起义军寡不敌众,于是劝说耿京带兵南渡,再图后续,耿京应允,令贾瑞(起义军二把手)与辛弃疾与南宋朝廷交涉,希望可以南归。
可辛弃疾刚一进京,起义军竟后院起火,张安国背信弃义临时变节,杀掉耿京跑到济州做了知州,起义军群龙无首做鸟兽散。
22岁的辛弃疾北归到海州时,得知耿京已死,起义军散的消息,扼腕叹息,可耿京对他有知遇之恩,辛弃疾握紧手中长枪,此仇必报!
济州为金军驻防重地,驻军超过5万人,张安国已经当上知州,守卫森严,报仇谈何容易。
“虽千万人,吾往矣!”
辛弃疾豪气万丈,手下50个亲卫齐齐响应,就这么几十人直奔济州而去。
一个月后,辛弃疾活捉张安国,并且召回了耿京上万旧部,浩浩荡荡南归宋朝,张安国在建康被斩,可辛弃疾却被朝廷冷藏。
新皇帝赵昚登基后,第一次想要北伐,可准备不充分的宋朝又一次大败,十三万宋军精锐在符离溃退,辛弃疾痛心疾首,写下了《美芹十论》,可朝中无一人响应,辛弃疾孤剑难鸣,登高北望,写下这首《水龙吟》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1170年,赵家天子召见辛弃疾,辛弃疾直言上书《九议》,并对丞相虞允文保证,如果按此计划无法收复失地,自己自刎以谢天下。
可结果呢,意见当然没有被采纳,辛弃疾所说的在安徽滁州建立军事重镇,在朝臣看来不过天方夜谭,滁州作为宋金的缓冲地带,根本无人愿守。
既然这样,那我来守!
公元1172年春,辛弃疾就任滁州,临安府堆金如玉,莺燕如雨,富甲天下的柔软水乡哪里容得下有半点塞外的金戈铁马,哪里装的进半点中原的兵荒马乱。
临行前,正值元宵,辛弃疾回首望着江南的繁华,写下了元宵第一词《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想辛弃疾回望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的自己。
滁州因常年战乱已成荒芜之地,百姓无鸡豚,市上无商贩,到处是难民,到处是荒地,辛弃疾面对如此烂局仍有信心,三次上奏朝廷减免百姓赋税,同时组织青壮伐木耕地,并且给逃难的难民划拨土地,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为了市场发展,辛弃疾对商家免税三成,久而久之,商户越来越多,仅仅半年,一片荒芜的滁州城已然大变样。
麦禾丰收,店铺林立,百姓谓之“繁雄馆”,尤其是青壮年被编入民兵,农时农忙,闲时训练,一支支队伍开始壮大保护滁州安全。
如此政绩却依旧得不到朝廷重视,辛弃疾身处前线,眼看着金国日益衰落,蒙古初露狰狞,于是上书朝廷“仇虏六十年必亡,而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蒙古以后一定是比金朝更恐怖的存在!
时年正值1173年,61年后,1234年,金朝亡,蒙古崛起,南宋真正迎来死敌,蒙古铁骑开始横扫世界。
1173年,辛弃疾调任江西安抚使,上司也是好友的叶衡问他滁州如何。辛弃疾以一首《菩萨蛮》回应: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数月后,叶衡入朝为相,力荐辛弃疾前往江西平叛,原来湖北赖文政武装起义,已闹数月之久,从湖北到湖南再到江西,人数虽不多,但却打的宋军节节败退,辛弃疾到了江西,只用三个月就彻底平叛,赖文政一句:“只服先生”后,投降朝廷。
公元1178年,辛弃疾升任大理寺少卿,但官场勾心斗角,让他疲于应对,终于他选择做个孤臣,结党营私之事,从不参与,那么升官发财,也就从此划上了句号。
被贬湖南的路上,辛弃疾走访调查,发现湖南之所以暴乱不断,正是因为官逼民反,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侵占百姓土地,贱买贵卖,全省百姓被逼自缢而亡者不计其数,妻女被买卖者数不胜数。
辛弃疾见不到人间疾苦,直言不讳给皇帝写了《论盗贼札子》,文末,辛弃疾写道:“臣孤危一人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
这一次,孝宗皇帝终于站在了辛弃疾一边,湖南省一把手王佐被免职,由辛弃疾接任,辛弃疾上任后,大刀阔斧,几个月内,贪官污吏,劣绅豪强竟被杀死大半,其余的跑的跑,关的关。无数官员雪花般的弹劾,辛弃疾不管不顾,既然我能做主,就容不得你们这些蛀虫!
辛弃疾在湖南惩贪官,兴水利,办学校,修军舍。不惧弹劾,2天的时间筹集20万片屋瓦,从此威震两湘的“飞虎军”建成,守护湖南30年太平,就连金军也忌惮的称其为“虎儿军”
可皇帝却开始忌惮辛弃疾拥兵自重,言官也纷纷弹劾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于是皇帝又将辛弃疾调离湖南,临行前,辛弃疾望着前来送行的军民百姓,写下一首《木兰花慢》。
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往事,今不见,但山河满目泪沾衣。
罢了,一切如云烟,既然被剥夺一切职务,那便安心做个农家翁吧!
42岁的辛弃疾在江西上饶,改号“稼轩”。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也许他真的放下了。
夜晚稼轩留宿博山寺,在寺中写下,“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第二天归家路上,见松枝挂月,于是写下著名的《西江月》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可他真的放得下吗?
那江山土地就在脚下,那百姓哭喊就在昨天。
好友陈亮不远千里过来看他,二人秉烛夜谈,谈的皆是天下事。
陈亮喝到尽兴,大声喝道:“飞虎营如果再多些人,那定是气吞山河,锐不可当!”
辛弃疾目光早已变得浑浊
“同甫你喝醉了,我很久,不掌兵了……”
陈亮待了数日,终于还是离去,临行前,辛弃疾看着身形开始佝偻的主战派老友,有些心酸,今日一别,不知来日何时方见。
陈亮走后,辛弃疾突然铆足力气想要追回,可大雪封山,辛弃疾止步不前。面对漫天飞雪,辛弃疾写下千古名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同甫啊!我们都老了!
陈亮回乡后,决定入仕,一举高中状元,正欲大展拳脚之际,却次年疾病逝世,终年52岁。
弦断,更有谁听。
公元1192年,53岁的辛弃疾已是满头白发,孝宗皇帝让位于光宗赵惇,光宗召见辛弃疾,此时,辛弃疾心境已然不似从前锐利,临行前写下了“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可见到皇帝,辛弃疾依旧直言厉害,江山若要稳固,一定要守好荆州,襄阳!
襄阳城防,重中之重!修车马,备器械,要稳如金汤方可保大宋江山。
光宗听得烦闷,正逢滨海海盗肆虐。于是打发辛弃疾前往福建平乱。
辛弃疾到了福建,刚开始组建军队,言官的弹劾就如雪花蔓延,他辛弃疾往年在湖南就拥兵自重,如今又想在福建称王。做了这么多年的孤臣,朝堂早无一人为之说话。
再次罢免!
这一回,又是八年!
辛弃疾的背越来越弯,终于他又想起了祖父临终的话:“这片山河,好重啊!”
终于,朝廷再次变天,宋宁宗继位,宰相韩仛胄急切的想建功立业,于是组织北伐,辛弃疾作为主战派元老,再次被启用。
再去临安,辛弃疾没了往日锋芒,可依旧带着期望。弃疾,弃疾,何时才能如去病一般,荡平漠北,剑指三秦。
韩仛胄虚浮狂率,对北伐一事毫无战略目光,辛弃疾与之争辩几次后,终被贬至镇江知府。
在镇江的路上,辛弃疾走上北固亭,写下了传世千年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64岁的辛弃疾!还能战!
可朝廷只还了他一个新的罢免文书。
1206年,南宋北伐,韩仛胄本意多线作战,可北伐大军与金人一触即溃,逃兵溃兵降兵不计其数,蜀中将军吴曦见状自立为蜀王,宋军一泻千里,次年韩仛胄被手下刺杀而亡。
1207年,早已病痛缠身的辛弃疾看着满目疮痍的江山再一次想起了祖父,祖父临终时依旧不忘起事,辛弃疾用了整整一生却只能无奈的看着那片大好江山越来越远。
自己似乎真的就如年少时见到的浮萍一般,处在水流的漩涡之中,挣扎了一生却始终无法离岸更近一步。
他想起来少年时,祖父带他到亳州时曾指给他,这一带是当年魏武曹操的运兵粮道,他对祖父说:“这山川星河,皆为宋土,孩儿此生不忘!”
眨眼间,沧海桑田。
东风吹了又吹,苔藓绿了又绿。
他仿佛看到了那年秋天与他账中对饮的耿京。
又仿佛看到了那年大雪与他抵足而眠的陈亮。
终于,他解脱般的笑了。
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写的那首《丑奴儿》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切就这样吧。
秋风萧瑟。
六十八年,恍如一梦。
不知再次梦醒,却又身在何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