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即便脚下满地黄叶，也要始终仰望着历史悠远的碧云天前行

先讲一个好玩的故事，发生在自己上学的时候。

那时大宋背诵天团当中的范仲淹先生的《苏幕遮》被语文老师要求全文背诵，于是本人和当时的几个伙伴一起在老师面前按要求，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背诵本篇；背到最后一句时，身边的男生大声而毫不犹豫地背出了：

"酒入愁肠，化作葡萄糖。"

当时在场的同学一片哄笑，老师还打趣这个同学生物学得不错。这一笑，反而让自己对这篇《苏幕遮》印象十分深刻。多年以后，最近又因为在热播电视剧中被大宋风情所感染，又把这首词读了一遍，果然与从前"全文背诵"时心境不同。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

这首词的作者是范仲淹，正好也是最近看的比较多、比较熟悉的人物。连电视剧带历史书一起复习，可知这首词写于范仲淹在宋夏战争期间、主管西北军事时。

同期还有一首著名词作，即《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它被誉为宋朝第一首边塞诗，和《苏幕遮》一样，流露着一种悲壮肃杀的美感。

我们都知道，以前学过的诗词中，包括全文必背必考的、只背不考的、不背不考的，虽然这样定义诗作肯定很偏颇，但无疑的是必背必考的诗词就是为了让它伴你一生，可以说是千年诗海里精髓中的精髓，恰恰《苏幕遮》就是。

范仲淹一生的军旅生涯，留下了《苏幕遮》和《渔家傲》，何以如此令人称道？

范仲淹其实还有一篇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文章——"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但如果不是意识到这篇文章和这两首词是同一个人写的的话，光看作品本身，写《岳阳楼记》的肯定是个文官，像苏轼、韩愈这样的，被贬免不了满肚子的才华和愁思（虽然苏轼贬多了就心大了）；而"旅思"、"塞下"、"边声、长烟落日"、"孤城"、"燕然"……这些会让你想到谁？高适肯定跑不了，乃至岑参、李益等唐朝边塞诗人。

《渔家傲》的风格，非常鲜明，在北宋当时绝对是独树一帜的。词这种文体，在南唐后主李煜之前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歌词，即便在李煜以后，虽然抬高了创作质量和整体品味，但也仍然充斥女子口中歌唱的柔美婉约的风格，范仲淹用最秀气的文体写出了最开阔的意境，是他作为一个优秀文人的素质功底。

不过不要忘记的是，他现在还在打仗。

写作边塞军旅词作的时候，他还在北宋边境的耀州，大致在如今的陕西省铜川市，身处中原地带。他本人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故乡在苏州，这一趟羁旅一去就是三年，直到庆历三年回京，而在之前，他是因为宋军与西夏李元昊在好水川之战中的惨败受到牵连才被贬耀州。

耀州，也就是今日的陕西铜川，在当时是萧条的边境地带，与温暖湿润的南方和车水马龙的都市不同。即便是唐朝，如果这么倒霉诗人也是不免要抱怨的，然而范仲淹没有慨叹"好收吾骨黄河边"，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古来材大难为用"，在这两首词里，他在中原的秋天里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写到如同青绿碧玉般的天空、落满黄叶的地面，更深绿一层的水上寒霜，乃至水天相接、芳草斜阳……虽然透露着一股秋气，但不并寒冷，和柳宗元那种因心境寒冷故见景皆寒的描写不同，境界远宏，气象空灵。

乃至下半部分的抒情倒是应和了宋词抒情的婉约传统，但用"酒"、"月"、"楼高"组合到一起并不显得软弱，反而会使你想到谁？对，潇洒开阔的李白，所以即便愁得又流眼泪了，在一众词作中也并不显得俗气。

后代鉴评家如王国维，乃至中国诗人长期坚持的美学，就是天人合一，精巧之极却自然之至。所谓"池塘生春草"、"小桥流水人家"，诗的美学不在于生僻砖砌，正在于此。然而，身为一个将军，一个被朝廷屡屡踢皮球的官员、一个终身碰壁不回的理想主义者，他的感情却并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或者说他的情感，乃至他的格局，正巧从中可见高出一众文人。忧心天下的人那么多，上一个真情实感到忘我的人，还是几百年前的杜甫。

前文已经说了他边塞三年的处境，不管是物质心灵都属于贫乏而艰苦的环境。然而不仅仅是这两首词作为个例，他终其一生，被贬几十次，不曾怨恨过。为个人境遇骂天骂朝廷骂小人的事不少见，唯独他是个二愣子，是个奇怪的人——他不想家。

这两首词中的羁旅漂泊，其实是他站在和他一起出征在外的将士们写的——"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出生不久，生父就去世了。范父也是一个官员，但显然没有贪污荫蔽，所以使范仲淹母子的处境异常艰难。他们先投奔家族，范家极其冷漠，并不援助；母亲不得不改嫁，范仲淹最初跟着继父姓，却还是要受兄弟继父的排挤，直到二十二岁得知身世以后奋然离家求学。这个时候才开始系统地接受体系内的知识，他绝对称不上起点高；从童年长到成人，一直寄人篱下，他绝称不上条件优渥。

可是三年寒窗不分昼夜、不知饥寒以后，他不但有了惊人的扎实才学，还有宏大的眼界胸怀，没有沦落成一个唯利是图报复社会的小人，甚至不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这种奇迹般的升华使他不仅成熟，还把才华变成了才干。

范仲淹终于当上官员以后，先把母亲接到了自己身边，然后想要认回范家宗族。但范式唯恐给他一丁点好处，直到范仲淹保证除了改姓绝不多任何要求才作罢，可见人情冷暖。所以自始至终，范仲淹清俭一生，或许是因为无私可谋，也或许是因为他看透了。

这三年之前，他已经为天下人贬离过三次京城，又在地方上大大小小贬谪数次。这三年后，他力主整顿冗重的朝廷，庆历新政却还是失败了，这次一贬再也没回过京城，死都死在官职调任的路上。时人感慨着说，人若如此，可真是不值啊。

尽管如此，他还在为将军和征夫感伤，还在为天下和国家忧愁，同时描绘出了流传在元曲开场里的美丽景色，劝慰朋友不必为自己的荣辱进退悲喜一时……

他是时代的傻子，却是历史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