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之骆宾王
完结篇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01
如果说要用一种文学体裁代表大唐,我想歌行是最恰当的。
我们现在都习惯性地将诗笼统地称为“诗歌”。实际在先秦时期,我们的“诗”和“歌”还是有本质区别的。诗以四言为主,歌则为杂言,多带“兮”字或“何”“奈何”“若何”“乎”等疑问词。到了乐府时代,诗歌的体裁又有了新的发展,分出了“歌”与“行”。在乐府体例中,“歌”一般都是抒情短歌,反而可入乐府也可不入乐府。而“行”,则一定入乐府。
在汉代,“行”原就指为一种可以多遍弹奏的乐曲。发展到后来,便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特点:它往往以叙事体和人生教训式的谚语体为主;除少数作品散见于其他辞曲外,绝大多数在相和歌辞的平、清、瑟三调中;有的同一题目下有若干篇不同内容的作品;篇幅一般较长,大多可分节、分章演奏。
曹植首创的五言大“篇”,如《名都篇》《美女篇》《白马篇》据《歌录》记载原来均为《齐瑟行》,原则上都属于“行”。南朝时代,江南民歌的清新小调多有发展,七言歌行的发展有所缓滞。倒是北朝的薛道衡和卢思道,运用顶针、回文、双拟、叠字等多种乐府手法,创作出优秀篇章《豫章行》和《从军行》,可以说是代表了南北朝乐府歌行的最高水平。
02
到初唐武氏当政时期,七言歌行方有了长足的发展。
太宗初年,社会百废待兴,从皇帝开始到达官贵人再到平头百姓,无一不是勒紧裤腰加油干。在国库空虚、物质缺乏的时代,皇帝哪怕再至高无上,也不好意思过于奢侈。到了高宗、武后时期,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唐王朝算是小有家底了。这个时候人类贪图享受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
这一时期,随着国力日渐稳定,社会财富大量聚集,喜好奢侈的享乐之风逐渐回归统治阶级。不仅向来提倡节俭的唐太宗在贞观末年就屡有宫台楼榭的兴作,到了高宗、武后一朝,更是大兴土木。武氏下令修筑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的万象神宫,雕金错缕可谓蔚为大观。为了满足自己尚佛的信仰,武则天还大肆修建寺庙佛像,无一不是规模宏大。
统治者们在审美上表现出对华丽繁复的偏好,在文学上则表现为偏好华丽的颂美之作。高宗、武后时期文风进一步向华美绮丽发展,“本以词彩自达,工于五言诗,好以绮错婉媚为本”的上官仪正是在这一时期独领风骚。武后暮年,宫廷文学更是由颂美转向愉悦性情。
03
这个时候,形式自由、篇幅灵活而又具有音韵美的歌行体大放异彩,于歌功颂德一事上独领风骚。不仅宋之问、沈佺期等一批宫廷文人创作出大量的奉和应制之作。以骆宾王、卢照邻、刘希夷为代表的低下层文士,更是推陈出新,创作出大量题材丰富的新歌行佳作。
这一时期的卢骆歌行延续了传统乐府声调流丽的特点,同时出色地运用复背层递、同字对偶、叠字连用等多种句法,使得作品尽管写的繁复庞杂,依然能够做到“缀锦贯珠,滔滔洪远”,在流畅圆转中增添摇曳多姿的情味。
那时的王朝始终洋溢着青春期的躁动,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上,横冲直撞的荷尔蒙驱动着蓬勃的欲望。皇权和道义,都市和理想,生命和沉沦,爱情和自由,一切皆可歌,一切都入颂。那是独属于大唐的时代主旋律,华丽铿锵,而又悲凉高亢。
在此后的百余年里,从盛唐的王维、岑参、高适、李白、杜甫,到中唐的白居易、元稹,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前仆后继,丰富延展这独属于大唐的音韵,让这朵“奇葩”开得尤为耀目。
相较于盛唐、中唐歌行之气象蔚然,初唐歌行当然稚嫩生涩,但它依然有其形制特征:题材上以铺写帝京、感慨人事和歌颂爱情为主;铺写帝京的歌行往往采用面的罗列和点的细绘结合;感慨人事的歌行多取线性结构串联庞杂的内容;以篇为代表的体物写志的歌行,则进一步强化赋物特点。
04
歌行体确实有魔力,初读之时你会被它的繁复吓跑,但是耐下心来多读几遍,便觉上头。流畅的音调感,明快的节奏感,还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感,自然而然便会调动我们一切愉悦的身心感官。更何况,诗人们还在其中融入了辽阔的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歌行便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
初唐歌行的巅峰之作《春江花月夜》读了又读,回回都让人身心愉悦。
回到骆宾王的话题。在同时期写作歌行体的诗人里,骆宾王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歌行创作不能说数量最多,但整体质量无疑是最高的。骆宾王有强烈的雄辩意识,使得他能轻松驾驭歌行体散文式的铺叙手法。此外,他从骈文中借用了词汇、结构与主题等技巧应用于歌行体的写作,从而使自己的作品独具特点:丰富的典故,复古隐喻的运用,及稠密风格与个人表现的特殊结合。
《帝京篇》无疑是他此生的巅峰,也是那个时代的典范之作。
据《旧唐书•文苑传》记载,这首诗又名《上吏部侍郎帝京篇》,诗的前篇有一篇“启”,便是《上吏部裴侍郎书》。诗文写作背景不再赘述,便是公元676年吐蕃叩边,裴行俭任大总管欲西行平战。骆宾王因母病危憾辞掌书记,而有此诗文。当时此诗文传遍京畿,以为绝唱。
05
《帝京篇》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
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剑履南宫入,簪缨北阙来。
声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钩陈肃兰戺,璧沼浮槐市。
铜羽应风回,金茎承露起。
校文天禄阁,习战昆明水。
朱邸抗平台,黄扉通戚里。
第一部分着重状写长安地理形势的险要奇伟、宫阙的磅礴壮丽以及人文的鼎盛。起始四句五言对仗工整,以旷远、博大、深邃的基调统领全篇,为其后的铺叙揭开序幕。其后六句七言诗,从宏观角度展现了一幅庞大壮丽的立体图景。天地广阔,四面八方,尽收笔底。突出帝京长安一带关塞之险与宫阙之胜,气势宏伟遒劲。第三、四层则将镜头逐次拉近,摹写屋宇的华丽和人文繁盛。在庞大壮丽的宫殿阁阙里,文武百官器宇轩昂、各司其职,共享这盛世华光。
平台戚里带崇墉,炊金馔玉待鸣钟。
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
绣柱璇题粉壁映,锵金鸣玉王侯盛。
王侯贵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邻。
陆贾分金将宴喜,陈遵投辖正留宾。
赵李经过密,萧朱交结亲。
这一段重点描绘的是长安上流社会王侯贵戚骄奢纵欲的生活。诗人由表面的繁荣昌盛落笔,意在阐释兴衰祸福相倚伏的哲理。
丹凤朱城白日暮,青牛绀幰红尘度。
侠客珠弹垂杨道,倡妇银钩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华游侠盛轻肥。
延年女弟双凤入,罗敷使君千骑归。
同心结缕带,连理织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兰灯灯九微。
翠幌珠帘不独映,清歌宝瑟自相依。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这一部分承第二部分而来,描写的是帝京的红尘四合。从暮色苍茫到更深漏残,帝京的繁华才真正开始。青桑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碧纱帐里,有情人如胶似漆;歌舞场上,宝瑟清歌不绝耳。精到的议论,考究的用典,生动的描绘,细腻的抒情,惊醒的诘问,纵横捭阖,就这样举重若轻地描绘出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帝京生活图。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田窦相移夺,俄闻卫霍有功勋。
未厌金陵气,先开石椁文。
朱门无复张公子,灞亭谁畏李将军。
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
久留郎署终难遇,空扫相门谁见知。
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
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
黄雀徒巢桂,青门遂种瓜。
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
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
故人有湮沦,新知无意气。
灰死韩安国,罗伤翟廷尉。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
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一句是重要的转折,将赫赫杨杨的华丽陡然带入沉郁的基调里。他炫技一般的用连贯的典故借古喻今,强调人生的无常和富贵如云。只是有些遗憾,他铁榔头一般地用心锤击出这些醒世恒言,却不如刘希夷轻飘飘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来得痛彻心扉。
06
闻一多先生说他是“洋洋洒洒的宏篇巨作,为宫体诗的一个巨变。仅仅篇幅大没有什么,要紧的是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是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所以卢(照邻)、骆(宾王)的来到,能使人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
但这样的感情,因为有了”教化王道“的加持,也失了一段纯粹和风味。一如那些大酒店出品的招牌菜,因为一招一式的规范化和程序化,味道不会出错,但始终不如家常菜有温度。
于581年重构的长安城,在一代天才营造大师宇文恺的规划主持下,分区齐整,屋宇俨然,御道肃穆,无一不象征着皇权威严,无处不彰显泱泱大国气度。它既是权柄的象征,也是无形的坟墓,披着华丽的外衣,张着欲望的巨口,吞噬着一代又一代“掘金者”的人生。
骆宾王只是万千掘金者中的一粒微尘,只是他不甘沉沦,便以一时的欲望为注,押上了漫长的一生以及家族的命运。胜败乃兵家常事,愿赌服输亦是人生的常态。
仔细想想,谁的人生不是一场豪赌。
【参考文献】
《<全唐文•骆宾王卷>与<骆临海集笺注>校读质疑》作者:王敏
《唐诗流变论要》作者:葛晓音 商务印书馆 2017年
《唐诗杂论》作者:闻一多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9年
《蒋勋说唐诗》作者:蒋勋 中信出版社 2012年
《词学十讲》作者:龙榆生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18年
《乐府大地之歌》 九州出版社 2019年
《初唐乐府诗研究》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3年
《叶嘉莹说初盛唐诗》 作者:叶嘉莹 中华书局 2018年